江翊假意呼了声痛,一副豆腐做的模样。
莫庭晟神色松了一点,可突然之间,他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他想问问江翊为什么如今会和自己一样怀着前世的记忆回来这里,想问问江翊那一世的江家和建安城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可这一些都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又不是什么值得一再感怀回忆的事情。
他们两个“故人”相逢,却好像并没有值得拿出来一起促膝对谈的事。
他稍稍直起身,抵在江翊身上的手收回来落在腿上:“你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江翊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莫庭晟见他卖关子,给面子的“好奇”道:“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呢?”
江翊见他这样,笑意在胸腔里低低震了两声:“费了点功夫,毕竟你当时不过才那么高。”他抬手在半空比了比,遭到莫庭晟“彼此彼此”的回击,嬉皮笑脸的继续道:“我在你身后跟了一路,当时见你被两个小娃娃扒走了荷包,还真以为是我认错人了。”
莫庭晟:“......”看来江某人今天这是打算上房揭瓦了?
调笑若是过了度,可就变成挑衅了,江翊适可而止,乖乖在莫庭晟的注视下把话题拉了回来:“一开始我也不敢认你,毕竟当年我也不知道你到底是谁,这一世建安城的惨剧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发生,所以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里见到你,直到你说出你救过一个孩子,我才确信你也没有忘记之前的事。”
莫庭晟灵光一闪,问道:“你当初不顾家里反对离家拜师,难不成是为了应对当年的惨案?”
江翊:“不全是。”他顿了顿,转过去倒了杯茶递过去:“当年我无能怯懦,空有一腔不甘却什么也做不了,所以这一世从睁眼的那一刻开始,我就决定再不会重蹈覆辙。”
莫庭晟沉默良久,再开口便问:“所以的跟我说这些,是要告诉我,你之所以追查我二哥,是和旧事有关吗?”
江翊一愣。
到底是没能瞒得过他。
他一直东拉西扯地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无非就是希望能借此扰乱莫庭晟的思路,可他心知面前的人并非常人,所以他面上强装镇定,心里却一直在打鼓。
若是能瞒得过去自然是最好的,可若是瞒不过去,他也只能交代。
总好过骗了他,日后东窗事发,不好收场。
莫庭晟也不催,一小杯茶端在手里,小口小口抿了半天,喝完了往桌上一放,手指轻轻叩了两下:“茶凉了。”
江翊回过神,闻言笑了,心道:“到底谁才是人精?一语双关地如此精妙。”
他于是起身亲自下楼重新沏了一壶茶回来,顺便还带了两份茶点,颔眉低首地把东西放在江翊面前,一派乖顺地坐下,斟酌着道:“当年江家一夜灭门的起因,不知道你后来有没有查过?”
莫庭晟奇道:“我当初刚入仕不久,许多事情都不好多问太多,可关于这件事,我所听说的起因便是那些山匪与建安城将......”他看了看江翊,顿住了。
“没关系,你只管说你听到的。”江翊一派宽慰的语气。
莫庭晟:“......与建安城城将勾结,分赃不均,大动干戈,山匪在杀害江安守的时候被其家人撞见,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屠了江家满门,之后便欲占地为王,建安城百姓有反抗者、欲出城者,都被尽数斩杀......”
他还以为自己忘了,再提起,却还是忍不住心生郁闷。
他停下来,长长呼出一口浊气,一抬眼看到江翊眼神平静,他便也跟着沉下心来,道:“其实这其中有些事,我一直疑惑.....”
“为什么堂堂建安城城将府,竟然会被一群山匪屠了门?”江翊截过他的话。
“是,”莫庭晟道:“即便建安城再是小城,城中兵力再怎么松散,少说也不下五千人,哪个山头来的吃了熊心豹子胆的山匪,敢在城将府中动手直接斩杀城将?难不成他们所分的赃物是什么富可敌国的财宝?”
江翊缓缓摇着头,语气竟依然事不关己似的,垂着眼,指尖追着莫庭晟搭在茶杯边沿无意识移动的一点一点勾勒着杯子的形状,语气淡淡地说了一句:“因为始作俑者,根本就不是所谓的山匪。”
“嗯?”莫庭晟还没觉出问题来,只是想到他的身份,就觉得他这么说必然有他的道理,点头问道:“这么说也有可能,你知道些什么?”
江翊:“我当时没什么能力,知道得也不见得多到哪里去,可我知道,我爹不是那种人。”
莫庭晟点了点头:“其实当时我听说的时候便觉得诧异,我爹听了这事曾经私下跟我说过,建安城城将江安守是个有风骨的人,心有家国,悍不畏死,若说他不满朝政带兵造反都比他为了利益和山匪勾结来得可信。”
江翊听着他这大逆不道的比喻也不慌,忍俊不禁道:“那江某替家父先谢过令尊大人了。”
莫庭晟摆摆手,一派大度:“这种虚礼就免了,我还是赶紧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来得紧要。”
江翊定定看向他:“你刚刚也说过,山匪应当不敢擅动城将府,是因为普通的山匪根本不可能拥有能够和城将相抗衡的兵力,不是吗?”
莫庭晟手一抖,茶水撒出去了半杯,他抬眼看向江翊,拿过一旁的桌布擦了擦,道:“你这话,是想暗示什么?”
“我不想暗示什么,”江翊不躲不闪,直勾勾道:“我只是在十年之后有幸抓到了当年屠城的山匪中的一人,问出了一些东西。”
至于怎么问出来的,就姑且按下不说了。
莫庭晟的心思也不在那上面,只是隐约已经知道后面的话绝对不是自己想听的,他手里的茶杯被捏得“咔嚓”一声惨叫,裂纹从中将杯子一分为二,杯底的茶淌了一桌。
江翊眉头一皱,伸手固定他的手腕,另一只手小心掰开他的手指:“你要是不想听,后面的话我不说就是了,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没什么好拿出来说道的。”
莫庭晟松了手,看着他细心拿着手帕给自己擦去手上的陶瓷碎片。
他说与不说,又有什么区别?
山匪自然不可能有能和城将相抗衡的兵力,江安守即为朝廷要臣,自然也不是江湖势力随意敢招惹的,那么剩下的还能有谁?
江安守的兵力从何而来,要取他性命,最容易的是谁?
“可是为什么?”莫庭晟再开口,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江翊见他这样实在不忍,就着给他擦完手,握住他的手心轻轻捏了捏:“有些人入了庙堂,时日长久,心都已经泡黑了,你心向明月,自然不懂他们为何能做得出这种事。”
莫庭晟满嘴苦涩,艰难开口:“那些人即便黑心烂肺,却最懂得利害权衡,不会无故戕害一个千里之外的小小城将,更何况......”
更何况还有满城数万百姓的性命。
他只觉得胸口像是挨了一记重拳,一口气吐不顺畅,无意识握紧了手:“所以你问出了到底是为了什么吗?”
他心思全在纠结这事上,完全没注意自己手里握了什么。
江翊的目光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他告诉我,他们当时只是奉命配合朝廷派来的人演了一出戏,一出请君入瓮的围杀好戏。”
莫庭晟:“围杀谁?”
“一个莫家盛名在外的将军。”江翊道。
莫庭晟犹如突遭从天而降的天雷,脑子全然懵了,肩上扛的数万英魂忽而现出型来,刀枪林立,要将他置于万劫。
江翊误会了他的愕然,安抚道:“那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山匪成员,对于其中细节知道得并不多,我之所以调查你二哥,就是想看看能不能从中找出一些能查明当年皇帝为什么要围杀他的线索来。”
莫庭晟目光空洞地看着他:“谁说他们要围杀的人是我二哥?”
江翊没有多想:“你当时也说你随你二哥来建安城剿匪,你当时又年纪尚小,他们要围杀的不是你二哥,难不成是......”他顷刻顿住了。
莫庭晟扯出自嘲的笑来:“我当时说随我二哥前来剿匪,不过是为了让我的扯谎听起来可信一些,当年奉旨来建安城剿匪的将军,从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
江翊倏忽间慌了,有意停留在莫庭晟手心的手猛地抽了回去。
莫庭晟垂下眼去,这才发现,他们方才的姿势有多亲昵。
他所有的厄运皆由我而起,而他竟然还把我当救命恩人......
莫庭晟暗暗想着:难怪赤云要带自己来这里,恐怕,是冥冥之中注定要让自己来偿还来的。
他全然放松,等着江翊发难,是打是骂亦或是要了他的命,他都不会还手。
可是江翊没有。
他只是一言不发地保持着和他面对面的姿势呆坐了片刻,便起身出去了。
掌心余热未散,莫庭晟把手握紧了又松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钝感,他想,他大概再也不用烦恼如何才能弄明白江翊那些似是而非的行为了。
月落西山,启明星现。
直到清晨的第一缕阳光透过窗爬到脸上渐渐升起暖意,莫庭晟才意识到自己居然睁着眼睛躺了一夜。
他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一个动作便花光了全身力气似的,腰背脊梁都弯了个彻底。
这一夜他翻来覆去地想,觉得自己真的冤得不行。
他虽然打定主意想和前尘断个干净,却防不住这前尘上赶着追打自己。
他以为当年自己所有的祸端都始于太子继位之后的种种猜忌,现在这么看来,一切原来早在那么多年前就开始注定了自己不得善终了。
“莫庭晟啊莫庭晟,”他喃喃道:“你自命不凡了一辈子,自以为自己是国之利器,结果人家从头到尾都觉得你是肉里那根拔不出来的刺,你说你死得冤吗?一点都不冤!”
“什么冤不冤?”
莫庭晟闻言差点从床上跳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门口端着托盘的人:“你、你怎么进屋不敲门的?”
江翊连忙叫屈:“我敲了,还敲了好几下,你没应声,我又听到屋里有动静,就推门进来了,怎么,兰兄有什么不能让我看见的东西吗?”
他语气一如既往透着漫不经心的轻佻,把托盘上的东西一一摆出来:“我今天起得晚了些,你最喜欢的那几家早点都买完了,今天就先凑合吃一些吧。”
莫庭晟有点不知道今夕何夕了,心说难不成昨夜的一切难不成都是假的?是自己平时对江翊猜疑太多,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江翊摆完碗筷坐下,见他还在原地站着,不解问道:“兰兄在想什么呢?”
莫庭晟找回自己手脚的操控权,一步一挪地在他面前坐下:“你......”
江翊把桌上那壶过了夜的冷茶放到一旁,倒了杯热茶递给他:“嗯?”
莫庭晟脑袋空空,下意识伸手去接,却被他拐了弯绕开了:“小心烫。”
他看着被放到自己面前冒着袅袅热气的茶:“江翊,”他低低喊了一声:“你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说什么?”江翊反问,又夹了一个包子放到他碗里:“说你害我家破人亡,与你不共戴天吗?”
莫庭晟一僵。
江翊无声笑着摇头:“错的人又不是你。”
莫庭晟忽地心头一热。
敌军压境,隆晏城破,他的数万将士与他一同葬于天地无人收殓,蛮人铁骑踩着他们的尸骸,与当今天子相谈甚欢,所有人都以为是他争强好胜要与蛮人拼个你死我活,所有人都说那场战争全是因为他徒增牺牲。
所有人都说他错了,他便也以为自己真的错了。
恍然一世,事到如今,他才知道,自己等这句话等了多久。
莫庭晟伸手在胸口拍了拍,只觉得刚才被江翊那一嘴吓到到现在都没有缓过来,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胆小,这不安分的鼓动怎么就压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