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路的人看起来数量倒是不少,粗略一看,得有十几二十号人,很符合山匪人多就能不怕事的作风。
人群中的小头目见眼前两人没什么动静,手一摆派了两个人上前查看去了。
两个伸头缩脑的人借着月光凑近一看,乐了:“老大,两个小白脸。”
莫庭晟笑了笑:“兄弟,以貌取人可不是好事啊。”
那喊话的一听他声音,又扬声喊了一句:“老大,长得还不错。”
莫庭晟额角一抽。
一旁的江翊憋着笑,问:“兄台,你们这到底是劫财还是劫色?”
那山匪长得獐头鼠目的,一听这话露出不怀好意的笑,不知死活地说:“那普通货色当然是劫个财就过了,至于你们俩吗......”他一双眯缝眼贼溜溜把两人上下扫视了一通:“我们寨主就好这口。”
前两句话他权当这山匪的口无遮拦,他当笑话听着逗乐就算了,可这当着自己的面打这样的主意,情况可就不一样了。
江翊眼里杀意一闪,手背青筋浮现,莫庭晟声色不改,伸手在他手背上拍了拍,朝那山匪道:“我们二人手无缚鸡之力,各位好汉有什么事好商量,别动手就成。”
这几天的天气渐凉,入了夜就更加明显,从西郊过来一路吹着夜风,虽然不觉得冷,但江翊的手还是微凉的。
可莫庭晟不知道是因为驱车还是体质使然,手心竟是热的,一触即离的这么两下,烫得江翊浑身一震。
山匪的小头目正好走上前来,听这话斜了他们一眼:“很多年没遇到你们这么识趣的了,车上是什么?”
这会儿倒是想起来问了。
“尸体,”莫庭晟答。
“什么?”那最先上来站在车旁的山匪吓得往边上跳开了一步。
小头目上前一把盖在他后脑上:“叫什么叫,咱们就是杀人越货的,个把尸体把你吓成这样?怂货!”话虽这么说,他还是转过去用下巴指了指莫庭晟:“你,把帘子拉开。”
莫庭晟全然入戏,半点不反抗,抬手一把掀开车帘。
车厢内的空间有限,江翊当时只好把两人固定在座位上,那大汉死得突然,两只眼睛牛瞪,李芸本就一身红衣,衬得皮肤越发白皙,脖子上的伤口经历过一阵颠簸摇晃后被拉扯得更大了一点,白森森的脊骨摇摇欲坠地挂着.....
山匪小头目没准备,冷不丁打了个照面,吓得脸都白了,但好歹是没有丢人地叫出声来,退开两步,心有余悸地问:“你们什么来头?”
莫庭晟眼睛都不多眨一下:“哪有什么来头,我们两人家道中落,又身无长物,为了讨生活,只好接一接收尸这种没什么人愿意干的活了。”
江翊看了他一眼。
这话瞎得,自己都编不出来。
可话虽然听起来瞎,逻辑却全然能够自洽。
那山匪头目来回打量他们几次,信了,大手一挥,连尸体都不放过,搜刮干净了往路边一扔,又把他们两人塞进车里,满载而归了。
当晚,住在近郊的村民不少人都在听到从附近某一处山头传来阵阵似人非人的惨叫声,老人们说,三更末四更初,阴气强盛,又值鬼月,这是山里的精怪在作祟想吃人了。
而后又见飘飘忽忽的几束火光朝着山下来,吓得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尤其家中有小孩儿的,上了门栓还不安心,找了东西堵了门,打定主意天亮之前谁敲门都不会开。
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为民间志异原型的莫庭晟和江翊拖着被绑成一串葫芦的山匪直奔建安衙门。
时候还早,莫庭晟就没想打扰莫庭熹,直接把人带到地牢交给狱卒让他好好看管:“等莫大人醒了你给他带句话,这些人的罪行都招认了,应当就是他此次奉命前来清剿的山匪。”
他们上次来的时候有人和这狱卒打过招呼,他也知道这人和上头这位莫大人关系匪浅,也不敢多问,只管应下了。
莫庭晟和江翊回到客栈,那小二哥也不知道看在钱的份上还是觉得他们两人救了这么多孩子定然心善,一改前一天避他们如蛇蝎的模样,上赶着上来先是自以为含蓄地一通自夸,说自己这一天下来将那些孩子照顾得如何如何好,直到莫庭晟不胜其烦,又掏出了一锭碎银打发他,他才乐颠颠走了。
江翊不禁想到一开始他在青楼要房间时候的做派,一时管不住嘴啧啧称道:“兰兄大气,出手还是这般阔绰。”
他这一提醒,莫庭晟就想起了什么,从钱袋里又掏出了十两银子:“还你的,连本带利。”
江翊一愣,而后推着他摊开的手把银两裹住:“这钱我不要。”
莫庭晟莫名其妙,笑:“怎么?江兄不要钱,难不成想让我拿别的什么还?”
江翊意有所指地看了他两眼,一脸莫测:“不用还,我就是想让兰兄欠着我。”
莫庭晟觉得这小子这几天越发猖狂了,一张“老”脸差点挂不住,噎了片刻,把钱扔回钱袋里,抽绳一拉,当空轻轻抛了一下:“那江兄怕是要失望了,兰某记性不好,今日这钱已经递过了,来日便只当自己已经还过了。”
江翊只是看着他笑:“好。”
他这声不过一个单字,应得也相当干脆,可不知怎么的,就是让人听出了千回百转的弯弯绕来。
莫庭晟不迟钝也不木讷,可他想不通江翊这些言行的目的,借着这机会,干脆一把把人拉回房间,往椅子上推了一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江翊也没挣扎,顺着他的力道坐好,抬头挑眉:“兰兄这是做什么?”
莫庭晟眉眼低压,伸脚一勾边上的另一张椅子坐下,双手抱胸微微后倾,开口道:“江翊,交友在心,不在名,所以事关你自身的事我可以不问,可你若还当我是朋友,至少在我二哥的事情上要跟我说个清楚明白,还有为何......”
他话音打住了。
江翊眼里的流光能把满屋映得亮堂起来:“为何什么?”
他早就发现莫庭晟对于自己的讨好并非全无知觉,这些日子来,他一方面遮遮掩掩地怕暴露太过,一方面又恨不得对方能先提起,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星半点的迹象,实在舍不得轻易放过。
起初遇见的时候,他觉得能和他多待一日便是赚到,可越是相处,就越是欲罢不能,而若是莫庭晟毫无察觉,亦或者干脆察觉了之后拒自己于千里之外,他都能死心,退一步只求在他身边做一个任打任骂的“知己”。
可偏偏他都不是。
他察觉了,虽然最开始的那两天有明显的疏离,却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厌恶和抗拒,这难免不让他生出了一些虚妄。
蜉蝣朝生暮死,尚且能苟求一偶,他凭什么就不能随心一些?
莫庭晟视线稍稍旁移,躲开与他直接对视:“为何你好像,很早以前便已经认识我?”
江翊轻笑一声:“兰兄说关于我自身的事你不会过问?”
莫庭晟:“是。”
江翊挑了挑眉:“那此事,就是要从我自身说起。”
莫庭晟失笑:“你这就是胡搅蛮缠了。”
江翊低低笑了两声,忽地神色一敛,正色道:“你还记得你曾提过你在建安城救过的孩子吗?”
莫庭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提这个:“当然记得。”
“那你可知道那孩子是什么人?”江翊问道。
莫庭晟仔细想了想,摇头:“不知道。”
当时情况混乱,他自己也就是个半大孩子,难免有许多事情考虑不够周全,现在回想起来,他连那孩子的名字都没来得及问就投身剿匪的善后事宜去了,之后在建安城逗留的半个多月里,成天都忙得脚打后脑勺,每每空下来,也都是深更半夜了,几次都只来得及在那孩子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去看一眼他,后来京中又急召他回宫,忙过大半个年头,他也就忘了这事儿了。
思绪正被拉扯回去,就听江翊说了一句:“我知道。”
莫庭晟吃了一惊:“什么?”
不等他问,江翊就接了后半句:“他是建安城城将江安守独子,江燕行。”
莫庭晟知道若是他这句话属实意味着什么。
这世间之事无独有偶的多了去了,可若是连他们这种重生再世都能有一有二再有三,那这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了?
江翊知道他不会轻易相信,心里也早就已经想好了该说的话,此时便顺势托出:“江家灭门,建安遭屠,这一切都在一夕之间......”
短短一句,莫庭晟便信了。
这些事情和如今的建安毫不相关,即便是编,也编不到这么巧合。
可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江翊。
他见识过那一世建安城的惨状,他也难以想象作为亲身经历的人到底要有怎样强大的心理才能不至于被那场噩梦吞噬。
可正是如此,他知道所有语言上的安慰,都是徒劳且无力的。
江翊对上他的眼睛,便恍惚觉得自己又变成了那个一无所有的少年,眼前的人便是自己唯一能够抓住,也是唯一想要抓住的最后一点光亮。
莫庭晟本不打算开口,被他这么直白看着,挠了挠鼻尖:“我不太会安慰人......”
“谁说的?”江翊打断他,剑眉压弯了凤眼:“你跟我说的那句话,在之后十多年里,一直支撑着我。”
莫庭晟脑袋一空:“什么话?”他怎么不记得自己还跟他说过话?
江翊嘴角的弧度更大,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笑意里简直能滴出蜜来,看得莫庭晟整个人不自主地想往后躲。
“你还记得有一天夜里忽降雷暴,建安城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大雨吗?”江翊问道,见他极缓地点了点头,却还是满脸茫然的样子,不禁流露出一点失落来,继而又振作了一些,道:“那时候我惊吓过度,时时夜半惊醒,你让随行的御医给我开了安神的药,那药效确实很好,我那些时日成天除了吃饭就是睡觉,简直晨昏不分......”
他这么一说莫庭晟想起来了,当时刚救下人的时候,御医说那孩子惊吓过度,需要静养好生照顾,可他自己年纪还小不说,身边的也都是武人出身,连半个女人都没有,谁知道怎么照顾孩子?于是一拍脑门,干脆让御医在药汤里下了点功夫......
他有点心虚地别开眼:“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这跟什么大雨又有什么关系?”
江翊见他神色品出了点什么,可也没什么好追究,就继续说道:“那夜大雨,我本来迷迷糊糊的睡得很沉,可不知道怎么的,半夜悠悠转醒了,就见你正在帮我关窗户,你见我醒了,以为我害怕,就把我抱在怀里,告诉我,别怕,都过去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他描述得实在过于详细,莫庭晟的脸一下红了:“我那会儿还以为你是个孩子......”
江翊笑意不减:“你当时不也还是个孩子?”
十五六岁,谁不应当是个孩子呢?
可他小将军,身披银甲,浴血杀敌,于绝境的泥沼之中将他一把拖了起来,告诉他,别怕。
只是一句,他便到死都再难忘记。
莫庭晟被翻出这陈年的乌龙,心绪不平间错过了他笑容掩盖下那点疯狂滋长的欲念,还在为自己的年少不更事做的行为深表歉意:“实在抱歉,你当时确实......过于瘦弱,看起来实在不像和我同龄,要是有所冒犯,我在这里跟你赔不是!”
说着慎重抱了一拳。
毕竟换了是他,正是自尊心最强盛的年纪,被人当成孩子一样对待,恐怕会觉得遭了折辱。
江翊一腔旖旎在他这一拳里化为乌有,张了张嘴,只觉得此人油盐不进的时机实在找的太好,无法可想地按下他的手:“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救了我一命,即便是把我当成猫狗,我都不该有半句怨言,”他说到这里,总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便有意逗他:“何况只是把我当成孩子,还抱在怀里好言安抚?我可不是分不清好赖的人。”
莫庭晟见他哪壶不开提哪壶,气的发笑,抽出被他按在手下的拳头捶到他的肩上:“我看你这人就是分不清好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