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一盏孤灯点着。
李芸正坐在镜子前，左右端详着自己的妆容，反复看了几个来回，黛眉轻蹙，拿起石黛细心勾勒起来。
敲门声骤然响起，她的手猛地颤了一下，而后过耳不闻地继续描绘，直到眉形变成了自己满意的形状，她才放下石黛，起身朝门口去。
门外的大汉敲了半天，见里面迟迟没有动静，心里犯起嘀咕：“明明在楼下的时候看着这屋里亮着灯，怎么这会儿又没人了不成？”
说来也巧，自从上次密室爆炸之后，他们这些剩下的人只知道李芸还活着，却一直没有人知道她到底藏在哪里，每次都只有她主动露面，才能见上一面，原本今天硬着头皮答应了那两个魔头的要求正犯愁，没想到就有人找上来，说李芸要见自己。
见就见吧，居然是到她住处来。
即便是眼下的处境堪忧，他也免不了要生出几分遐想。
李芸婀娜摇曳的身姿在脑海里浮现出来，大汉顿觉一阵燥热，龌龊地想着：那女人平素对他们这些人都是一副高高在上谁也不入眼的模样，要是今天自己真能占到这便宜，非得好好羞辱她一番。
门一打开，李芸一席红裙而立，粉妆玉琢，明艳动人。
那大汉的目光自下而上一寸一寸打量上来，当即觉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值了。
可他那点心猿意马的心思在撞上那双善睐明眸的瞬间就土崩瓦解了。
他正准备抬起来的手僵在半路，放下去在大腿两侧蹭了蹭，看似凶悍的脸上挤出了献媚的笑：“芸、芸姑娘。”
李芸面冷如霜，也没准备把人让进屋来：“我听说茶楼今日出了点事。”
她这话也不是问句，大汉一时不知道是该回答还是认错，想到自己来这里的目的，壮着胆子道：“是，是，我正准备来找芸姑娘说这事，今天有两个人在茶楼闹事，虽然我们及时制止了，但后来一看，西院密室的钥匙不见了，虽然他们进去了也未必找得到路，可.....可还是得派人去看看放心一点你说对吧？”
李芸只是平静看着他：“那你找我做什么？”
大汉心里奇怪，心说不是你找我来的吗？可嘴上不敢说，在她的注视下止不住开始发虚汗，吞了口口水：“那、那个，芸姑娘你之前说过没有你的允许我们不能擅自接近那里，所以向来这里问问你，是不是派点人去看看”
“你倒是听话，”李芸冷冷笑了一声，往前踏出半步，那大汉连忙往后避了半步，她全不在意，脸色从头到尾都没有变过，跨出房门之后回身关好门，道：“走吧。”
大汉没反应过来：“走？去哪里？”
“西院，”李芸道：“茶楼出事到现在也有些时候了，该找的他们应该也已经找到了，去看看丢了什么，看他们到底冲着什么来的。”
大汉傻了眼，他还以为要费点力气“诱敌”呢，这女人平常疑心病这么重，今天到底吹了什么风？
他一惊，心道难道自己已经暴露了？
可再想又觉得不合理，要是李芸知道自己来这里就是为了引她进套，她怎么还会蠢到就这么单枪匹马跟自己走。
说不定就是她今天遇上了什么事，心情好而已。
大汉自圆其说了一番，回过神来，李芸已经施施然走到下楼的拐角处，他赶忙追上。
马车声在这暗夜里有些扎耳。
李芸撩开车窗的帘子仰头看向天边。
小时候曾有人告诉她，死去的亲人都会在天上看着自己，可她找来找去，却觉得哪一颗都不属于自己。
毕竟抛弃自己的，和被自己抛弃的人，是不会对自己有所留恋的，不是吗？
她放下帘子，在无光的车厢里漠然注视着前方的黑暗。
马车在院外停住，大汉上前把李芸扶下车，奴颜婢膝地领着人往里走。
李芸没有半点急切担忧，真的就是去“一看究竟”似的，全然没有防备，也没有再问过一句，一心只走自己的路，也不在乎身后的人有没有跟着似的。
大汉头脑简单，见她这样，就只是跟在她身后，也不敢再多嘴，生怕哪一句话说得不对就再让她生出疑心，到时候反悔掉头，那自己岂不是眼看到手的钱又要打水漂了。
李芸看了一眼面前的井口，站住了，扬声道：“两位就不怕我又在这密道里藏了炸药和你们同归于尽吗？”
大汉脸色大变，顾不上其他转身要跑，李芸长袖一甩，淬着剧毒的暗器在半空划过一道妖异的荧光，直直从大汉的后脑没了进去。
“姑娘好俊的暗器功夫。”
李芸抬眼看向面前施施然走出的两人：“公子过奖，可惜奴家这点功夫入不了二位公子的眼，否则也不至于被二位步步紧逼至此了。”
“你这话可就本末倒置了，”莫庭晟冷笑道：“多行不义必自毙，即便今日不是我们二人，也总会有别的什么人同你清算的，难不成你还以为真以为自己能够只手遮天？”
李芸只是笑笑，从头上卸下两只簪子，手一甩，竟然就变成了两把细长的短刺：“既然要算，便算吧。”她说完，目光在他们之间转了个来回：“不过二位是打算以多欺少吗？”
莫庭晟有些惊讶：“你是一个人来的？”
李芸笑容有些凄然：“公子以为我还能有多少人手？密室炸了一批，散了一批，今日在你手下又废了一批......我又不是手里头有千军万马的将相王侯，哪里经得起二位这般折腾？”
莫庭晟还是没有动手的意思，追问：“你的意思是那些西北人是你的手下？”
李芸：“不然你以为呢？”
黑夜是最好的掩护。
李芸站在井口入口处，里面透出来的微弱亮光打在她的背上，同样的，也将她整张脸罩在了阴影之下。
眼神无光，面容阴暗。
“我还以为，”莫庭晟微眯起眼，试图看清她的脸色：“姑娘的背后，还有别的一些什么人。”
李芸的眼神闪了闪，她飞快眨了下眼，莫庭晟终究是没有看清。
“若是真有什么人，我又何以至此？”李芸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忽然便不再多言，也全然不管自己是是不是他们二人的对手了，短刺在手，矮身俯冲过来。
莫庭晟正要动作，就见江翊已经先一步出手，他那柄扇子的扇骨竟可以全然分，根根独立，将李芸的短刺架在其中，手腕翻转，意在夺下她手里的兵刃。
江翊这个手法莫庭晟已经不是第一次见识，知道他看似随意的姿态下，手上的力道确实不容小觑，若是寻常的硬碰硬想要预支抗衡，最后必然只有被夺下兵刃的份。
没想到李芸倒是懂得化解，见势手腕顺着他发力的走势下压，膝盖微弯，以半蹲的姿势下腰旋转，继而成功将短刺从江翊的扇骨间隙脱出。
江翊眉头一挑，折扇收回后指尖花式一变，反手压平往前一推一扫，彼时李芸脚下还未站定，变势不及，只好举着短刺硬挡。
短兵相接，震颤声刺耳。
李芸的内力哪够和江翊抗衡，立刻便觉得胸口一窒，腥甜的铁锈味涌上喉头，可她只是动作稍滞，将那口血强行咽了回去，拼着蛮力抵住江翊的攻势。
江翊察觉到她的意图，顿觉有异，架着她压过来的架势，肩肘微收，卸了她的力。
他有意要退，李芸却像是红了眼，短刺连招不断，招招直取面门，来意狠戾。
江翊愈发觉得不对，便只守不攻，他们二人实力悬殊，即便是不进攻，他也能游刃有余地左右李芸的整个攻势。
莫庭晟在一旁看得真切，也觉出不对，好在江翊应付得来。
正这么想着，就见江翊的折扇一横，在李芸颈上划过，他一愣，运起内力一晃到了江翊身边。
李芸躺在地上剧烈抽出着，她的喉头完全被切开了，伤口深可见骨，鲜血一阵一阵地从断口涌出，显然已经回天乏术。
江翊愣了回神，感觉到身边的人，第一反应便是想要辩解：“我......”可他只说了一个字，便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你要申辩什么呢？”江翊心想：“要说你不想杀她的？”
可他们这次来，目的就是要让李芸伏法，要让以她为首的组织再没办法兴风作浪。
至于到底是活捉还是尸体，并没有什么区别。
他只觉得舌根发苦，嗓子发干，后面的话终究是再难以继续，便干脆闭上嘴，什么也不说了。
兴许是最近和莫庭晟呆的久了，他便时常想要让自己也像一个光明磊落的好人。
江翊正自嘲，忽而觉得肩上一重，他回头去看，就见莫庭晟眉眼淡然地看着地上的李芸，一手搭在自己的肩上，还轻轻捏了捏。
他兀自挣扎，圈地为牢，却被这一下轻而易举捏碎了。
那些他只在夜深人静美梦半酣的时候才敢放肆的念头一股脑涌了出来，他张开嘴，几乎就要把那些会把人吓跑的话倾吐出来，可他到底保持了一丝理智，只是颇为艰涩地问：“你相信我？”
“嗯？”莫庭晟发出一记鼻音反问，而后明白他说的是什么，道：“我一直看着，最后那一下分明是她自己撞上来的，要是连这个都看不出来，那我这些年的武功岂不是白练了？”
他说得轻巧，但江翊那一下乍看之下确实也是进攻的架势，李芸分明是瞅准了机会撞上来的，但凡今天莫庭晟对他有一丝半点的不信任，恐怕就会问一句他分明占了上风，为什么还要下杀手了。
江翊自然也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会这种反应。
李芸到底是谁的人？
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
挑拨自己和江翊的关系吗？
可他们二人之间又没有什么利益勾连，挑拨了他们，对谁有什么益处呢？
莫庭晟定定看着李芸的尸体，只觉得重重疑云铺天盖地向自己袭来。
只是始作俑者恐怕做梦都想不到，莫庭晟其人，此生每一斤的骨头有八两的反骨，他本来确实对江翊还留有一点怀疑，被人这么一番折腾下来，他反倒觉得江翊至少不该是自己的敌对了。
江翊持续处在受宠若惊而惶惶难安的状态下，莫庭晟说什么，他就听什么，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等他再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在莫庭晟的指挥下把两具尸体都搬上了院外的马车上。
江翊低头看着自己衣袖上沾染上的血迹，又看了看白衣胜雪的莫庭晟：“......”这人以前在带兵打仗的间隙是不是抽空研究过什么巫蛊秘术？
否则怎么能时常左右自己的心智的。
莫庭晟也不知道是良心发现了还是听到了江翊的腹诽，主动跳上前座担起了赶车夫的角色。
江翊又一次惶恐：“你怎么了？”
莫庭晟反问：“什么怎么了？”
江翊：“这种体力活，不应该是差使我做吗？”
莫庭晟手里的辔绳一抖：“你今晚出的力够多了，让你歇一歇。”
江翊正准备感动一番，就听他慢悠悠接上了下半句：“歇够了，回去把你之前答应告诉我的事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
江翊抱着拳，礼行了一半，僵着脸愣住半晌：“那个......兰兄，这种粗活你干不惯，要不还是我来吧。”说着就要动手去抢辔绳。
莫庭晟把左手的辔绳扔进右手抓着，左手手肘一沉，架开他伸过来的手：“用不着，你要是有精神，就好好想想，怎么把谎编圆了，让我别听出破绽来。”
江翊知道论动手自己肯定不是他的对手，只好苦着脸，往后用力一靠，唉声叹气起来：“兰兄这话可太伤人了，我何时骗过你啊？”
最多，就是真话没说全而已嘛......
莫庭晟的目光扫过来，江翊便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看透了似的，正想着找点什么话题转移注意力，就见马车的正前方跳出了一伙人，嘴里大喊着缺乏创意到令人汗颜的台词：“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财！”
莫庭晟和江翊默默对视了一眼——看来今晚，还能有意外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