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好话,也多少得到了一些宽慰,可事情还是梗在莫庭晟的心头没那么容易下得去,对着江翊的时候难免不像之前那样自在,皮薄肉厚的包子咬在嘴里都觉得索然无味。
他吃了几口,抬眼看看江翊。
喝一口茶,再抬眼看看江翊。
江翊:“......”
他很想装作浑然不知,但他偏偏心里明镜似的,当一个精明人做出一些事看起来不那么精明的时候,说明他极有可能是想引起你的注意。
他终于在莫庭晟不知道第几次假意偷看实则明目张胆打量的目光中放下手里的筷子,趁着他又一次看向自己的时候径直对上他的视线:“兰兄,是今天买的早点不合你口味吗?”
莫庭晟尽可能让自己的敷衍听起来多些诚意:“不是啊,很好吃,江兄好品味。”说着夹起一根油条往嘴里塞。
江翊悠悠道:“既然好吃,那你为何还要拿我当下饭菜?”
莫庭晟筷子上的油条“吧嗒”掉到了地上:“.......”他是在夸他自己秀色可餐吗?
他低下头去看了一眼躺在地上无辜遭殃的油条,又看了一眼面前一夜之间脸皮好像又增厚到一个新境界的人,顿时觉得自己一个人在这里纠结好像有点多此一举。
江翊俊眉一挑。
莫庭晟默默弯腰把油条捡起来放到一旁,表情严肃地仿佛在念什么郑重的宣言:“是我局限了, 江兄并非池中之物,自然说什么便是什么什么,又怎么会表里不一地说一套做一套呢。”
他说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已经忘了这位“江兄”在此之前那一贯“能蒙混过关绝不好好说话”的做派了。
莫庭晟的这句话和当下的语境毫无关系,显得没头没尾的,换个人估计半个字都听不明白,可江翊听明白了。
他也知道即便自己嘴上再怎么重申说自己不在意,莫庭晟还是没有那么轻易就能释然。
他心里的那道坎,是他自己给自己设下的,只能等他自己跨过去。
这也是为什么此前江翊一直不愿意提起这段往事的原因之一。
他不希望莫庭晟对他心有愧疚,毕竟人的情感其实是一种很模糊的东西,而这种模糊,是旁人的三言两语无法左右和改变的。
就比如昨夜他乍一听莫庭晟所说出的“真相”,他便觉得堵得慌,心如乱麻,当下他也以为自己只是无法接受,于是便落荒而逃了。
可当他一个人跑到无人的山上俯瞰这整个建安城,灯火星罗,他轻易便能找到莫庭晟房间的那一盏,他才明白自己真正在意并为之难过的是什么——他一直放在心上的那个人,自少年时便心怀天下,可那些人却利用这一点给他设套。
那时候他才不过十几岁,那些人便这般忌惮他,以至于不惜以全城百姓的性命为代价也要除掉他,往后的那些年里,他风头日盛,又都经历了何种境地?
光是想象,他便觉得一颗心像是被人裹在手里用力挤压着,又闷又胀,不得出口。
莫庭晟见自己说完之后江翊便两眼发直地盯着自己,也不知道在走神想些什么,那神色看着让人不禁觉得难过起来。
他刚想开口问他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就被门口的敲门声打断了:“兰公子,兰公子在吗?”
江翊也回过神来,应了一声:“哪位?”放下筷子起身去开门。
就好像来人寻的是他的房间。
敲门的人估计也糊涂了——从门上映出来的人影变换来看,听到江翊这一句之后他正准备再敲门的动作明显停在了半空,而后门上的影子缩小了一点,应当是人往后退了退,在确认自己是不是找错了屋。
江翊打开门,扫了一眼他们的打扮:“莫大人找兰公子是有什么急事吗?”
门外的两个人皆吃了一惊,他们穿的都是寻常可见的劲装,又没有腰牌,这人是怎么看出来的?
心里嘀咕,嘴上也忙答道:“大人只说让我们请兰公子今日有空去一趟,并未告知是什么事。”
江翊点了点头:“那就劳烦各位在这里稍等片刻。”说完把门一关,把人全挡在了门外,
莫庭晟没注意听他们说了什么,见他关门回来又安然坐下拿起了筷子,问:“门外的是谁?”
江翊神色淡淡:“你二哥的人。”
莫庭晟眉头轻蹙,准备起身,被江翊拉住手按了一把:“问过了,不是什么急事,安心吃完早饭再去。”
莫庭晟:“?”这语气听起来,像极了小时候玩伴在饭点找上门时娘亲劝阻自己的语气。
这么一想,脑子里忍不住冒出了江翊精致装扮的模样,他差点喷笑出来,默默移开眼去,什么也没说,只管吃。
江翊看他神色就知道他肚子里冒着什么坏水,也不追究,等他吃得差不多摆了摆手放人,临别前还不忘加了一嘴:“早去早回。”
这话他此前也说过,只是莫庭晟从来没觉得有什么,今天这么两相相加,实在很有贤妻良母的架势,莫庭晟临走前的一时没忍住,皮了一句:“好的,江老妈子。”
说完飞快地打开门,拉着门外两个一头雾水的侍卫一溜烟跑了,留下江翊一个人站在屋里,啼笑皆非。
建安衙门。
“你这几天又跑哪里野去了?怎么大晚上给我送来了一群山匪?”莫庭熹的气色跟前几天相比好了不少,但说话还是还是有点底气不实,一副病骨未脱的样子。
莫庭晟扶着他到椅子上坐下,好声好气地答道:“之前不是跟二哥提过建安城有一伙逼良为娼的恶人吗?这两天寻到了他们领头人的踪迹,便顺藤摸瓜掀了他们的窝,回来的路上恰好遭遇这群山匪拦路打劫,就顺手给你带回来了。”
莫庭熹笑着摇头:“你真是越来越胡来了,一百多号人的山匪窝,你们也敢两个人往里闯。”
莫庭晟手上一顿,抬眼看他。
当时和狱卒交接山匪的时候江翊已经先一步回客栈了,他怎么会知道自己是两个人去的?
“你和江燕行如今可算得上是形影不离了,如今男风日盛,你可小心些,别让人误会嚼了舌根。”莫庭熹半开玩笑似的说。
莫庭晟听他这话,只当他是随口猜的,也不多想,嘴上胡乱答道:“怕什么,反正我现在已经有一个魔头的头衔,也不在乎再多一个喜好男色的设定了呗。”
莫庭熹脸色一沉:“说什么胡话,要是被爹知道,你这小命是真的不想要了。”
本来也不是什么真事,莫庭晟一旁的椅子上坐下,咧了咧嘴角,扫视了一圈:“你那个小侍卫呢?”
“谁?”莫庭熹疑惑反问。
“你病着那几天成天守在你窗边那个青年啊。”莫庭晟打趣道:“你不知道,你那几天迷迷糊糊的,我每次来他都一副恨不得吃了我的架势,二哥你是不是平时在他面前说我坏话了?”
莫庭熹笑:“是啊,灰鹭是我从小养大的,可比你贴心多了,我成天背着你跟他吐苦水,说你从小就让我特别头疼,分明是个山猴子,却时常一副少年老成的模样,害娘亲老说是我把你带闷了。”
莫庭晟故作受伤地瘪了瘪嘴:“哪有,分明是娘亲整天让我跟你多学学。”
再往下,两人就开始细数起来小时候相互坑害甩锅的事,莫庭晟虽然重投一次胎,可顶着一张孩童的皮囊,免不了就想干一些“大人”不适合干的事情,好在事事也都还算知道掌握好度,没闯过什么大祸。
无故一番怀旧,莫庭晟想起了正事:“二哥今天找我来,该不会就是突然心血来潮想跟我翻旧账的吧?”
说到这个,莫庭熹就心情颇佳,也懒得跟他计较,道:“我昨日生擒了西北军中的一人,并且已经成功策反,他同意此番随我前往西北,给我做内应,助我收集西北军和山匪勾结的实证。”
莫庭晟大喜:“这可是一大突破,如此以来二哥的困境想来很快就能解决了。”他顿了顿,又道:“只是此人立场如此不定,二哥还是要多留一份心,提防他两面三刀。”
莫庭熹点头:“放心,为兄心中有数,不过我原本在建安逗留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么两件事,如今事情都已解决,我也该启程继续前往西北了,所以今天找你来,其实是为了和你道别的。”
莫庭晟脸上的喜色一顿,随即便淡了下去,颔首道:“是该早日出发,以免夜长梦多。”
莫庭熹看着他,打趣道:“怎么?舍不得二哥?”
莫庭晟不置可否:“此去再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了,二哥自己多保重。”
莫庭熹眼底闪过些什么,眼神柔和了几分,道:“江湖险恶,你自己也要当心,等过阵子爹的脾气过去了,你再找机会回来低头认个错便是,皇上那边......无非就是不做这个莫家的少将军罢了,咱们家的家底,供你下半辈子吃穿不愁还是不成问题的。”
莫庭晟就只是笑,听他提到那人,想了想问道:“二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
莫庭熹见他忽然又严肃起来,不禁跟着收起了笑容:“你说。”
“他......”莫庭晟迟疑了一下,虽然觉得自己这么问似乎有些不妥,到底还是问出口了:“上面的那位,可曾对你表现过猜疑?”
莫庭熹脸色一沉:“妄议陛下,你真的不想要脑袋了吗?”
莫庭晟有理有度:“二哥,这里没有外人,只是你我兄弟之间说说体己话,我想应当不必如此?”
莫庭熹伸出手指点了点他,还是答道:“君恩浩荡,莫家世代忠良,陛下圣明,你担心的事不会发生的。”
他的意思莫庭晟明白,大抵意思是皇上圣明,不会无端怀疑忠良,即便是有猜疑,多少也会估计莫家上下,不至于会危机性命。
可是世代忠良,君恩浩荡......
莫庭晟微垂下眼去:“嗯,二哥说得是,我不懂朝堂上的事情,只是都说君心难测,二哥这次又出了这么一件事,所以没忍住多一句嘴。”
莫庭熹摆摆手:“刚刚不还说是兄弟俩的体己话,怎么这会儿就又这么形式起来了?”
莫庭晟重新打起精神和他寒暄,心里的担忧却未解除。
他虽做了和前世不同的选择,可当今的圣上和太子,以及朝堂之上的其他人却并未改变,若是他们当年只是因为自己的天才盛名而有所忌惮才想先下手为强也就罢了,可若是他们真正忌惮是并非他一人而是整个莫家......
莫庭晟一惊,随即自己对自己道:“应当不至于,莫家众人都是武人,虽有战功却都不涉朝堂,这么多年来,好像也就出了自己这么一个冤魂。”
连带的还平白牵连了江翊......
“想什么?”莫庭熹见他说着又开始走神,随口问道。
“江翊......”莫庭晟脱口而出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忙道:“我的意思是,二哥此前还让我把江翊介绍给你,如今你们二人还没来得及深交你便要离开了,看来你们二人也是有缘无分了。”
“不打紧,”莫庭熹喜怒不明地道:“他既然是江安守之子,往后就总还有机会再见的。”说着目光深远地看了莫庭晟一眼。
他一直用开玩笑的语气试探,正是因为一早就看出那个江燕行看着自家小弟的眼神实在不那么清白,那又不是单纯的色欲,而是要沉重得多的东西,莫庭晟从小就是不喜欢和外人打交道,但他骨子里其实还是个至情之人,即便大多时候都表现出不愿与人深交的姿态,可若是有个人捧着一颗真心递到他眼前,他即便是不接,也免不了会动容几分。
若只是动容也就罢了......
建安城的另一头,全然不知道自己正被兄弟两人记挂着的江翊刚从那些孩子的房间退出来,一转身就看到自己的房门口站了一个人,那人看穿着是个有身份的人,肩背开阔,气质轩昂,光从背影看,就是个常年练家子的。
江翊心下提着两分,走上前去:“这位兄台......”
他话还没说完,那人便转过脸来。
江翊登时被他那双坚毅的目光钉在原地,愕然:“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