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是疆场杀伐之人,即便如今魂魄被塞在这刚过弱冠的躯壳之中,乍一眼,连少年的青葱气息都还未散尽,可一旦他脸色微沉,桃花眼敛去春意,上钩的眼尾平压下来,锐利地将这“假象”破开一线缺口。
狼烟烽火间的肃杀便在他的眉梢眼底汇聚,令人打从灵魂深处为止战栗。
李芸被他身上无形的威压镇住,当即便生出全盘托出的念头来,可话到了嘴边,她却咬了咬牙,道:“我可以说,但是你们要答应我,一定要帮我和我的孩子离开这里。”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神半点不差地锁在莫庭晟的脸上——虽然眼前这里两个人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善类,但她没来由就觉得后来的这个人会更有可能答应自己的请求。
如她所料,莫庭晟想都没想就准备应下,被江翊抬手拦住,他抬眼正要用眼神询问,又被他先一步错身往前站到自己前面,用后脑勺挡回了他的疑问。
江翊的语气比刚才多了一些人味儿,正对着李芸的那张脸上却依然满是让人望而却步的神鬼莫近,他声色不一地冷嘲:“姑娘这话说得,可没什么道理。”
莫庭晟没有阻止,也没有上前,只是别有深意地盯着他的背影。
背后的目光灼灼如有实质,江翊垂在一旁被广袖挡住的手捏紧了折扇,嘴上还是半点不饶人地继续:“你这事我们二人也不是非管不可,姑娘若是当真不愿意说,那边大可以不说,我们去抓了那孩子,拿回荷包,剩下的事,就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李芸被江翊逼退了半步,脚后不知道踩到了什么被绊了一下,差点没站稳,好在桌子就在旁边,她便伸手支撑着,缓缓坐下,目光自下而上求助地看向站在后面莫庭晟。
奈何对方偏偏走了神,注意力似乎完全不在自己这里。
她惊惶不安,看着躺在地上的大汉没了主意。
看天色,距离下一次回哨只有不到半个时辰了,如果在那之前她还无法决断,可能这辈子就真的再没有其他期盼了......
孤立无援的境地她早就习惯了,意识到自己已经到了真正的绝境,她反而冷静下来了,胡乱擦去脸上的泪痕,用力点头:“好,我说。”
之后花了不到半炷香的功夫,李芸把自己的身世和这青楼内所有姑娘的来历全都交代了个大概。
她和这里其他屋里的姑娘大多都不是本地人,她们当中有的人是被掳来的,有的人是走投无路的时候被骗进来的,她们相互之间并没有任何的联系,只有一个唯一的共同点——她们会被盯上,都是因为她们是只身带着孩子的年轻母亲。
她只说到这,两人就已经明白了。
莫庭晟怒火中烧,略显圆润的脸侧竟绷出了隐约的凌厉线条,他垂眼走过去,狠狠踹了那原本已经昏死过去的大汉一脚,那人痛极,有了转醒的趋势,被他又补一脚,重新踹晕了过去。
江翊冷眼看着,丝毫不在意那汉子遭不遭得住这两下,等莫庭晟打够了,波澜不惊地继续问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他们把你们分隔两地监视,拿你们威胁你们的孩子,让他们去偷,去抢,去乞讨,反过来,又拿你们的孩子威胁你们,在这里接客赚钱?”
李芸讷讷点头:“这哨子便是他们安排的眼线,以前有人试图躲过哨子逃跑,但是那哨子追着她去了,没有及时回哨,等她被带回来,就见到自己的床上躺着她孩子的尸体......”
莫庭晟想起了江翊说的那个马戏团的故事。
江翊反倒像是毫无触动,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转过身来问:“兰兄,你打算怎么办?”
莫庭晟想了想,指了指李芸:“你先带她找个地方躲起来。”
“那你呢?”江翊脱口问道。
莫庭晟指了指地上那大汉:“不是说不能脱哨吗,我先去把她那小孩儿偷出来。”
江翊一听,明白他这是打算“引蛇出洞”,于是点了点头:“你注意安全。”顿了一下,想起什么,转身从桌上拿起木簪,递给他:“这是那孩子送的,你带上,兴许能派的上用场。”
莫庭晟接过,冲着李芸扬了扬:“放心,我会带回来还给你的。”说完,闪身融入夜色当中。
李芸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目光定定地对着他离去的方向看了很久,回过神才发现江翊正眼神冰冷地看着自己,忙心虚地垂下眼去。
江翊收回视线,走到那汉子身边,撩开衣袍蹲下身去,伸出手指抵在他的脑后,看似随意的按了一下。
之后他站起身,随手从架子上找了块布擦了擦手,探出窗外去看了看,回身朝李芸伸出手去:“走吧。”
李芸心有余悸地朝他一点一点挪过去,路过的时候鬼使神差地看了一眼,只见地上那人面色青紫,她再定睛看,才发现那大汉已经没了呼吸。
他就那样不费吹灰之力,要了一个人的命。
李芸脸色煞白,尖叫生生压在嗓子眼,脚下的步子半点不敢耽搁,连眼睛都不敢随意挪动一寸。
江翊看她哭哭啼啼一晚上,原本就觉得有些心烦,所以即便有意不是要吓她,无意促成了这种效果,他倒是落得轻松。
再看她面无人色,料定她也不敢在莫庭晟面前多嘴,便连警告都懒得多说一句,半点不懂怜香惜玉地把人往腰间一夹,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从窗户一跃而下。
江翊也不知道揣的什么心思,当着莫庭晟的面想方设法隐藏着自己的实力,这会儿形势所迫,又觉得脱离了那人的视线范围,便全然放开了手脚。
他的手上带着一个大活人,施展起轻功来犹如御风而行,每每有了下落的趋势,便只见他随意在经过的哪片叶子或那个枝头上轻轻一点,便像借到了万钧之力,又能腾空而起。
李芸紧紧闭着眼,只觉得暑气夹杂着夜间的些许凉意刮着脸颊过去,脚下半点着力都没有,就感觉整个人又被向上一提,风吹的方向就变了,之后她便麻木了,不知道耳边的风呼啸了多久,直到感觉支撑自己的力量一撤,她脚上一软摔倒在地上,才有了脚踏实地的安全感。
江翊环顾四周,在一片蛮横生长的荆棘杂草之后找到了印象中的小山洞,他抽出腰间那把折扇隔空横扫了几下,那些荆棘便像被利器斩过一般七零八落地剥落下来。
他把李芸拎起来往里一送,简短干脆地交代了一句:“在这里等着。”
刚一转身,和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打了个照面。
他找的这处已经是深山,丛林茂密,层叠不穷的树冠遮天蔽日地盖在顶上,只有间或一点缝隙,能透进丝丝缕缕的月光来。
那点洒下的月光,便不偏不倚全打在了莫庭晟的身上。
恍惚间,站在他面前的人又变成了那个身披银甲的英雄。
江翊呼吸一窒,垂在身旁的手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差点朝他伸出手去。
正当这是,躲在莫庭晟背后的女孩探出头来,在看清李芸的瞬间喜出望外,脆生生喊了一声“娘亲”,小跑着一头扎进她的怀里去。
母女相聚的场面十分温馨。
江翊蓦然回神,这才看清莫庭晟脸上耐人寻味的神色来。
他心里暗道一声糟——这里并不好找,莫庭晟不可能是恰好和自己遇上,更大的可能,是他动作实在太快,折返的时候看到了自己,跟了自己来的。
而此时此刻,江翊完全没有心思去惊叹莫庭晟竟然能在自己毫无觉察的情况下一路跟踪,他更关心的是这人看到了多少,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他故作姿态,假装为李芸母女重逢的画面感动,余光却一直在不住地观察身旁莫庭晟的表情。
见他迟迟没有要质问自己的意思,便实在拿不准,只好掩耳盗铃地顾左右言它:“不愧是兰兄,只这点功夫就已经把人救下带回来了?我正准备安顿好芸儿姑娘去找你。”
莫庭晟一言不发,转过脸来,维持着嘴角恰好的弧度不变,不冷不热地看着他。
江翊受不住他无言的拷问,准备主动归降坦白,只是他又不知道怎么开头,便福至心灵地问了一句:“兰兄,你是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莫庭晟朝李芸母女的方向看了一眼,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江翊现在像个寒窗十年悬梁刺股,临到考前打了满肚子的腹稿,结果上场发现考题和自己预想的半个字都没对上,他支吾了好半天,一时半会儿怎么也组织不起一句像样的借口来。
他原本还在焦头烂额,忽地灵光一现——也不知道是不是被逼得紧了,思绪忽然变得清晰起来,让他后知后觉地捕捉到了莫庭晟这句话里的破绽。
听他的意思,就好像他原本就知道这个地方。
可此时的莫庭晟,难道不是刚刚来到建安城吗?又为什么知道深山之中有这么一个可以藏人的地方?
难不成......
莫庭晟心不在焉地分神关注李芸母女那边的情况,一回头,恰好撞进那双闪着异彩的眼里,他猝然一愣,再看,却见江翊只是抖开折扇轻轻摇着,风轻云淡:“我之前不是说过了吗,我这人武功拿不出手,眼神还是不出错的。”
这根本连正经的借口都算不上,可仔细想想又好像无可指摘,这地方虽然隐蔽,却也并不是沿途设了机关迷阵,“碰巧”倒也不算牵强。
莫庭晟这边自己说服了自己,那边江翊却得寸进尺了,反问道:“兰兄这么问,是这地方有什么特殊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