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庭晟在这之前说他“戏瘾”太重，不全是找茬嘲讽。
在他看来，江翊这人的行事就像一人承台的川剧变脸，原本那张面孔上覆盖这一层又一层的厚重面脸谱，台下的看客若不是爬到台上细细打量，根本分不清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
莫庭晟自认看人的本事向来不太行，与这人的交情也还尚浅，要不是暗中合计过，知道自己如今没什么好让他图谋的，他肯定要离这麻烦远远的。
可偏偏此人的“道行”又忽高忽低，把真诚和精明界限模糊地糅杂在一起，以至于莫庭晟一个不留神就会忘了，这人是个十足十的人精。
自己不过随口试探，就被他敏锐地抓住了端倪。
好在他除了那点说出来也没人会信的奇异经历之外，到目前为止都算得上行事磊落。
“我曾经路过这里，机缘巧合地救下一个被野兽逼进那洞穴中的孩子。”莫庭晟指着李芸她们现在待的洞穴，半真半假地说道。
江翊心情有些复杂：“孩子？”
夜色昏暗，细微的变动很难察觉，莫庭晟没注意到他微妙的神色变动，只当他的疑问是在好奇整个事情的始末，他便挑挑拣拣地说了一些：“对，前些年听说建安城这边有一只吃人的豺狼，不分白天黑夜地出来伤人，我当时......”他说到这里顿了顿。
莫庭晟突然想到，自己前些年也还是个孩子，为了让整个逻辑更加简单，于是加了前提：“随兄长进山击杀豺狼，一路追着那畜生到了这里，在这洞穴里救下了那个迷路的孩子。”
这几句虚实难分的“故事”一字不落地听进江翊的心里，犹如火星落地，自心口的位置开始，一点一点扩散蔓延开去，烧得他眼眶都忍不住发热。
那原本含糊的猜测便落定成型——眼前的这个人，当真还记得从前的事。
歇了半宿的蝉鸣忽地炸开，江翊却半点都听不到，耳边充斥的只有如雷鼓动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浅薄的胸口就快要承受不住了。
眼下他还想不明白这种难以名状的炙热是什么，只知道从见到眼前这人开始就一直不安分的情绪在此刻发酵到了情难自禁的地步，于是趁着夜色，偷偷打量起他的眉眼来。
莫庭晟见他突然不再说话，还以为自己哪句话编得不够圆，可他在脑子里来复盘了几次，也没找出破绽在哪里，干脆就随他去了。
洞穴那边母女两人的体己话说个没完，莫庭晟看了看天色，觉得是时候该换个地方安置她们，便朝她们走去。
见他背过身去，江翊这才用力呼吸了一口这黏腻潮湿的空气，抬手在心口处压了压，像是要把令人焦躁的躁动按下去。
莫庭晟往前没走两步，就听到背后林子传来了一阵窸窣的吵闹，他眼神一凝，转身朝林子外的方向看去。
“他们追来了！”李芸低呼了一声，用力地把孩子抱进怀里，紧紧护着。
她话音未落，大片的火光便犹如被惊动的兽群睁开了眼，一个接一个亮了起来。
平地起了一阵来势汹汹的夜风，夹着草木和泥土的腥气，霸道地吹乱了两人的衣袍和头发。
也吹散了江翊脸上的温情脉脉。
一片树叶被风卷着落到他肩上，他懒懒垂眼看了看，抬起手掸去：“兰兄，看来喜欢大半夜不睡觉出来闲逛的，不止你我啊。”
莫庭晟皱眉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瑟瑟发抖母子俩，沉声：“别看戏了，先带人走。”
江翊折扇往四面八方扫过一圈，问：“怎么走？”
那些火光在进入林子之后就拉长成线，以他们四人所在的位置为中心，谨慎试探着一点点靠近。
显然，是想包围他们。
莫庭晟眯起眼，朝成片的火光方向粗粗扫了一眼——对方来人少说不下五十人。
江翊还在那里事不关己地摇着头：“兰兄，我就说这捅贼窝就不能手下留情吧，你看，这下好了，咱们成饺子馅儿了。”
莫庭晟懒得理他，把依偎在一起的两人从洞穴里扶下来，问李芸：“会骑马吗？”
李芸六神无主，呆愣了好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莫庭晟朝她展露一个满是安抚意味的笑，食指曲起放在唇间，打了一个尖锐响亮的响哨。
那些举着火把的人全都顿了一顿，听响动，估计是在四处张望，生怕有什么埋伏在等着自己。
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准备把他们连锅端的对手，当真就只有两个人。
莫庭晟听到他们的动静，呼哨声又急促吹了两声。
外面的人绷紧了皮，草木皆兵地四处张望着。
蛇虫都被火光吓跑了，整片林子反倒变得比之前还要安静，沉重杂乱的呼吸声此起彼伏，就像暗处埋伏着一群伺机而动的恶狼，只等猎物松懈，便扑上来一口咬住他们的脖子。
当然，眼下还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猎物。
江翊以为莫庭晟这是缓兵之计，又不方便开口发问，只好自发护住他身后。
他的夜视能力极佳，那些自以为藏匿在树丛之间的身形在他眼里全都无所遁形，因而看似姿态懒散，实际上已是全神戒备。
倏忽间，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呼啸的风里夹着规律清脆的敲击声......
江翊立刻想到什么，不等他愕然的神色浮到脸上，就听见一声嘶鸣，建安城方向的火光被撕开了一道口子，急促的马蹄声转眼到了眼前。
莫庭晟早一步已经把李芸和那状况外的孩子从洞里拉出来，赤云一到，便把一大一小往马背上一送，喝道：“抓紧了！”
不需要等他发号施令，赤云脚下急转掉了个头，背着背上两个人，和来的时候一样，以破竹之势冲出包围圈，转瞬就没了踪影。
反应快的试图追上去，奈何他们这些人轻松稀松，两只脚跑不过四条腿，追了没两步就作罢了。
莫庭晟松了口气，也看出这群人只是乌合之众，只知道仗着人多势众以为包围便能万无一失，却并没有任何部署。
江翊翘首看着赤云离去的方向，鼓掌惊叹：“兰兄，你这果真是匹良驹啊，你哪里找的，改天帮我也相一匹去成吗？”
莫庭晟明显感觉周遭的人一阵骚动之后迅速围靠过来——多半是被江翊不分场合的捧场行为激怒了。
说实话，他也觉得此人十分欠揍。
只不过这认识以来自己就被他的不着调气了好几次，这难得风水轮流转改道别人家，莫庭晟莫名觉得还挺解气，心情颇佳地回了他一句：“不成。”
江翊一挑眉，还想贫嘴，那群土匪中有人已经咽不下去恶气扑上来了。
那人手里抓着成人手腕粗细的火把，裹满火油的顶部劈头盖脸朝江翊的头上招呼下去。
他想得简单，这火油极其易燃，就算打不中，只要撩到一个衣角，也够眼前这个目中无人的小白脸吃不少苦头了。
只是他用足了力气，料定那细胳膊细腿挡不住自己，却只觉得眼前人影一晃，眨个眼的功夫，，那人就已经不在原地了。
而后挥动火把的手被人挡了一下，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腕骨被折碎的声响，紧接着颈后被一个坚硬冰冷的东西碰了一下，无法形容的剧痛瞬间充斥在四肢百骸，他张着嘴，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瞳孔放大直直往前倒去。
断气了。
莫庭晟料想到他身手了得，却没想到出手这么狠辣，当即心中一惊。
江翊手里拿着夺下来的火把，瞄了块看起来相对顺眼一点的地方，把那火把往土里一立，满意地点了下头，朝莫庭晟邀功：“兰兄你看，这下咱不用摸黑了。”
莫庭晟见他刚杀完人，却一派轻松地谈笑风生，眉头皱了一下。
首当其冲的那人死得太过平静，头朝下栽在土里，连半点血腥气都没有透出来，紧随其后的那些人往地上扫了一眼，只当他是被打晕了过去。
毕竟眼前这两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看着就是细皮嫩肉的主儿，估计是哪家身娇肉贵的公子哥出来长见识来了，怕是没那个胆子杀人的。
再何况他们人多势众，更没有什么可怕的，于是他们攻势不减，一拥而上。
莫庭晟见状转念一想，这些人本来就是打着致他们于死地的目的来的，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本来就没有手下留情的道理。
只不过心里虽然这么想，轮到他自己出手的时候，却依然手下留了三分力，只有一两个纠缠不休的，被他顺势卸了手脚，其他大多是打晕了过去。
两人连脚下的步子稳若磐石，都原地转着圈躲闪，直到边上已经躺倒了一片，再看他们，却连两寸地都没挪动。
江翊更是游戏一般，见缝插针地夺下那些人手里的火把，一一对应地立在他们倒下的地方。
还颇有点一个萝卜一个坑的执着。
以至到了后面，放眼一看，倒地的人便一目了然。
剩下的人这才明白双方的实力有多悬殊，再不敢冒然上前，却也不知道为什么，全都不肯就此撤退。
江翊拍了拍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狭长的眼皮半遮半抬，晏然自若地在众人脸上扫过。
熠熠火光在他眼底疯狂跃动，却勾不出他半点人气。
那双漆黑的眼如同深不见底的泥沼，一落进去便是万劫不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