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气开得不高，又兴许是心情跌入冰谷，姜楠面对着面前冒热气的饭菜，仍打了个冷颤。
筷子夹起一块糖醋肉，不知怎么地就是送不到嘴里去。
她完全没心情吃饭。
周拓在一旁轻轻叹了口气，双手绕在后边想解开围裙，没想到这个结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他一样气不顺打了个死结。
他只得裹着那围裙坐到姜楠身边。
“难吃吗？”
这点微不足道的厨艺已经是他在网上看视频以及在家里冒着炸厨房的风险尝试了多次培养出来的最高水平了。
“不是的。”姜楠忙回神。
再怎么说，这也是周拓为她做的，她一口也不吃还对着满桌饭菜唉声叹气，也太失礼了。
何况他也在担心她。
姜楠把那块在菜盆子里被自己夹了好几回又放回去的糖醋肉送进嘴里，暖意从舌尖蔓延开来。
“姜楠，受伤的人送医及时，现在已经清醒了。”
周拓觉得，有必要让她安心。
姜楠静静地低着头，一口又一口把饭菜往嘴里送。
太好了，她心里想。
这样她好像，还能在心里想着，小时候把她背在肩头的伟岸身躯，还没有完全崩塌。
他的罪孽，远比她以为的，还小一些。
恍惚间，她回过神来。
“不是的。”
已经于事无补了。
在他肇事逃逸的那一刻，无论结果如何，他已经……那个身躯已经，永远只存在于自己的记忆中了。
他罪孽深重，而她又凭什么对他人这样的不幸，心存侥幸呢？
如果一年多前她没离开姜原，姜原会不会，不会变成这样……
可是她却逃跑了。
说得冠冕堂皇，说得好像真的能忘记那层血浓于水的亲情一般，不过是因为，她想逃跑，她接受不了自己再一次被父亲抛弃，所以硬着头皮，装出是自己抛弃了父亲的样子。
“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姜楠只是喃喃低语。
眼前的她，周拓太熟悉了。
像初三那时，她坐上摇摇晃晃的面包车前一样，双目空洞，毫无生气。
那时，他只能远远望着她，在寡淡的世界里逐渐深陷。
可此时不同了。
身体几乎本能地去拥抱了她。
那时他想做的，也不过是这样。
“你，又要因为别人惩罚自己吗？”
姜楠浑身一抖，而后似是听见了什么可怖的声音，只是睁大着眼看着他。
周拓知道。
“不管你在想什么，都停止吧。不是你的错。你走的每一步我都看在眼里，那是你的路，你的脚步不应该因为他人而变得沉重，双眼也不应该因为他人而变得迷茫。”
他知道。在上面包车前，她一定真的想过，如果自己没有撞破姜原那层虚伪的感情，没有发现眼前的父亲早已经不是她心中的那个样子，装傻到底，事情是不是会不一样。
如果自己在学校里遭受的闲言碎语，没有传进母亲的耳朵里，如果自己再坚强一些，再撑得久一点，她是不是不用那么辛苦地跑到y市，辛苦地扶养她长大。
她一定无数次怀疑过自己，是不是因为她，而让这个家庭分崩离析。
她无法接受父亲的背叛，也一直对自己抱着不该有的厌恶和怀疑。
“我知道的。再怎么你都无法割舍血浓于水的亲情，无论是何时。他无法回应你，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他本就如此。”
“你没有逃跑，你只是换了个方式，勇敢地面对了。”
“所以能不能，别再折磨自己了。”
在没有在他身边时，他不敢想她的日子，是带着什么心情过下去的。
在刚来青致时，在围墙下的嚎啕哭泣，被选作班长时的茫然无措，在被他人造谣时摆出的坦然自若……
在初三搬走到高三回来前的日子里，她又是如何在他人面前活得小心翼翼。
她本是该肆意绽放的玫瑰，却因别人的过错而藏匿了自己的锋芒。
在她已经振作起来的时候，却又要深陷泥沼。
不行，这一次，他不会再让她变成那样了。
“你看看我吧，在你痛苦的时候，我也觉得，心很痛。”
“从我跟你相遇开始，我就一直在看着你啊。”
“所以，我都明白。所以，请你相信我吧。”
相信我所相信的你，温暖强大。
如我相信的一般，在寡淡的世界里，尽情地活吧。
姜楠一动不动地倒在他的怀里。
“相信你……”
她的泪水决堤，终于在数秒后，号啕大哭起来。
没有人知道在刚搬去y市的无数个深夜里，她都只睡得上两三个小时。
她听过陈茹在房间里低低地哭泣，忘不了同学在茶余饭后对她的嘲笑和讽刺，忘不了父亲在放弃她抚养权时的毅然决然。
这些犹如梦魇一般缠绕她身侧，腐蚀着她的灵魂，她被生活消弭，被他人定义，即便如此，上天依然给了她一张可以假装的脸。
她标准地笑着，标准地活着，过着一天又一天。
睡眠的问题随着时间推移慢慢改善，可有什么东西，却永远也无法改变了。
那个永远带着面具的她，那个混浊至极的她，永远也无法改变了。
后来，陈茹好似为了她原谅了姜原，为了她的前程，为了她上高三时能到他那里住。
她无法接受，也无法原谅。
如果她也原谅了曾经这么对待过她和母亲的人，那么她的罪责，不过是又添一笔。
她只有在这时会露出反抗的表情。
好不容易，一切踏上正轨，她仿佛也要从中真正逃离了。
可是在面对这样的父亲，她竟在一瞬间萌生出“还好”的想法……这样的她明明罪不可恕。
可眼前的人，说出了她从未听过的话。
他说他明白，说她没错，说她已经很好的面对了，说他，都看在眼里。
告诉她……不用再惩罚自己。
“他是我的爸爸。”哭到最后，她只说了这么一句。
“嗯，我知道。”她的耳边只剩下他的声音。
周拓知道，她一定也明白了。
她从他怀里抬头，湿漉漉的双眼紧盯着他。
周拓看着她笑起来，眉眼弯得好看。
“现在法治社会，已经没有什么连坐了哦。”
你做的一切不是赎罪，不是惩罚，只是遵循本心的善良。
不是逃避，而是换了个方式更好地面对。
交握的双手，有一种力量一路畅通无阻地传达到姜楠胸口。
那是一种名为勇气的力量。
将连同曾经的她，悄声无息地治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