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前我去了法院,我跟法官说我要跟我爸,法官没问我原因,我就没说,其实是因为我怕我妈离了婚还带着个拖油瓶不好生活,但是我妈很失望,她好像觉得是我跟我爸商量好不要她,她以为我住在爷爷奶奶这儿是为了躲着她,她现在不管我,也不给我打电话……”
眼泪又啪嗒啪嗒掉,向远方拿手抹去,林牧塞他一张纸巾。
向远方委委屈屈擦泪:“谢谢。”
林牧看着他脚下一堆纸团无语住,现在说谢谢是不是有点晚?
“不是我不要我妈,但是我妈因为我的选择很难过,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解释,我怕她再也不爱我了……”
“我妈大事小事都管,总是唠唠叨叨嫌我成绩不够好,还老是把饭烧糊,但是我知道,她骂我是关心我,烧糊饭也好,至少是口热饭,只要她在,我们家才像家,她不在,我们家就散了。”
“我爸对我也不坏,他大方,我要什么他都给我买,但是他不是好男人,他把我妈害成那样,我气不过,我恨不得他净身出户,看那个女人还要不要他,可是他年纪大了我真怕他饿死。”
“你们肯定觉得我烦,我好像是挺烦,因为我不想一个人,我看见你们来村里我特高兴,我就想跟你们在一起待着,我一个人的时候就会想我妈,想我们家的事,我想得睡不着,又不敢跟我爷奶说,你们别笑话我,其实我偷偷哭了好多次。”
放的音乐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向远方安静下来,第一次显现他话痨缺根筋之外敏感脆弱的一面。
陈玉没有过跟父母相处的经验,听向远方的讲述像在听天外来物,完全不能理解。
就连被爱的感觉,他都好像只是虚幻地感受过,又好像从来也没体会过。
奶奶爱他,却从来以补偿的心态对他好,他拥有他妈没拿到的一切,却没有过他自己的意愿,费承平也说爱他,却碾碎他的自尊,逼他做尽了不情愿的事,然后看着他痛苦沉沦,变成一团烂肉般的上升工具。
一开始,愿意听向远方倾诉的是他,听到最后,心里毫无波澜甚至卷起嫉妒漩涡的也是他。
一个没得到过多少爱的寻死觅活的废物成年人,去听一个沐浴爱长大的孩子诉苦,不知道是谁更该哭。
林牧也没多共情,听完一锤定音,“那就现在去打电话,告诉你妈你到底怎么想。”
向远方瞪大眼:“现,现在?”
“嗯,事不宜迟,就现在,把你刚才跟我们说的话完完整整再跟你妈说一遍。”
向远方红着眼睛,迟疑地摇摇头,“我不敢,我怕我妈不接我电话,她生我气了怎么办?”
“误会当然越早解开越好,她现在只是生气还好办,你要是不早点解释清楚,”林牧刻意压低声音制造故事氛围,“说不定你妈很快就会对你这个儿子死心,死了心,她看见你就像看见个交情不深的熟人,可能表面上跟你寒暄两句,心里已经在抱怨你怎么还不走,等那时候,你解释得多动听都没用,你是唱歌还是演讲对她来说一点儿不重要,她不关心你怎么想,她只关心她新生的孩子在你上过的那所幼儿园里过得开不开心。”
“……”
“我去打电话。”
向远方似乎被戳中,猛地站起来,包一撇手机一夹,几步人就跨去了远处大树下。
“母爱那么容易消失吗?”
目送向远方走远,林牧叹口气回头,突然听见陈玉在问。
“多半没有,我故意吓唬他的。”
“我理解不了,”陈玉笑着,眉头轻微皱起,“就算真的消失,不被爱了会怎么样,他为什么害怕。”
他表情孤寂,笑容也淡,好像整个人都会随笑容淡去。
有的猫疼习惯了不会哭,看见别人疼哭了才会小声叫,叫声里满是疑惑,他不是疑惑自己为什么疼,只是想知道不疼是什么感觉。
林牧想起那句话。
一个拿死说来说去的人,并不是真的想死,而是还在渴望爱。
那就给他爱。
“如果从现在起,我开始无视你,你叫我我不会答应,你说的话我不会听,慢慢的,一旦你出现在某个地方,我一定会从那里消失,周围的人都见过我也见过你,他们跟你聊天的时候会说起我,说我在某天做了某件事,但你完全不清楚,你已经忘记上一次见我是什么时候,甚至忘记了我的模样。”
林牧靠近陈玉,看着他侧脸:“这样,你会有什么感觉。”
她娓娓道来,他顺着她描述想象,可想象空泛,只能唤醒一小团已经在心底沉睡已久的情感,然而这一丁点还飘飘忽忽,极难捕捉。
“可能……会难过。”
难过之外好像还有别的,陈玉脑袋昏沉,暂时想不明白。
“这就是突然不被爱的感觉。”
林牧歪着头,说完饶有兴趣地观察陈玉的反应。
只见他先是沉眉思索,突然眉头扬起,紧接着整张脸上最灵动的睫毛猛地张开,完全显露出那对黝黑眼珠。
他扭头,那双漂亮眼眸对准她,不甚明亮的光投进去,刻印出满眼的不可思议。
林牧看着他笑:“干嘛这么惊讶。”
“你,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陈玉声音惶惑,却藏着一丝甚至不为自己知晓的期待。
“我知道,我说我爱你。”
林牧收起笑,话说得诚恳。
然而她一开口,陈玉恨不得立马捂住她的嘴,不敢动手于是只好自己躲开。
看人背过脸拒绝交流,林牧好气又好笑。
“你别啊,我话还没说完……”
话音未落,陈玉转回来,像已经整理好了心情,面色平静地打断她:“不要乱开这种玩笑,不好笑。”
“我没开玩笑,我跟你说的哪句话像开玩笑?”
林牧努力正色,陈玉却不知道在想什么,不再看人也不出声,很显然他不吃这一套。
林牧咬疼了自己嘴唇,一天第八百次叹气。
“我没说谎也没开玩笑,爱可以分好多种,父爱母爱,恋人的爱,朋友的爱,我爱你,以朋友的身份爱你,不行吗?”
还不说话,林牧移过向远方的包凑上前去,蜜蜂采蜜一样嗡嗡嗡地在人耳边聒噪。
“为什么怀疑?你感觉不到我的爱吗?我在意你,见不到你会想你,看见你不高兴会担心,不希望你难过,希望你每天都开心,想把好的东西都跟你分享,把我的那份给你都可以,这样还不算爱吗?还是说,你觉得朋友的身份低人一等?我作为朋友爱你,我的爱就不算爱?”
算爱吗?陈玉不知道,只是看着山下蜿蜒的水路,突然闻到一点薄荷的香气。
“你需要的我都想送给你,你高兴我就高兴,不用你回报也高兴,这不算爱吗?”
“我无条件支持你,只要你想,只要我在,我就永远给提供你帮助,这不算爱吗?”
“别说了。”
陈玉捂住耳朵。
林牧又给他手扒拉下来。
“你生气了?”
“没有,”陈玉皱眉看林牧,神情却也绝不像高兴,“你跟我说这些是浪费,我听不懂也没感觉,只有空虚,你明白吗?”
林牧眼珠亮晶晶,点头认了这个理儿:“明白。”
陈玉真真无语,简直拿这个人没丝毫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