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半程山路上，林牧心里盘算着措辞，埋头爬山没怎么说话，陈玉一向话少，走在最前头也是一语不发，倒是落在最后的向远方，竟然也一反常态地一路没叭叭。
偶尔林牧回头看他一眼，总能看见他狐疑又闪烁的小眼神，正待细看，向远方却又颇为正常地展眉咧嘴一笑，边喘气边反过来问她一句：“咋？”
林牧只好摇摇头回头看路。
到了山顶，没等林牧憋个损招出来支开向远方，向远方就自己眼睛一亮，指着山顶的一座小庙说他要进去拜一拜。
山顶平台不算太大，上有一间小庙屋跟一棵老树错落，那座庙看起来像长久没修缮，也不知道是供着哪位不灵的地仙人，然而根本来不及细想，林牧眼见着向远方屁股一扭背着他那装满零食哗啦啦响的书包朝小破庙跑过去，转瞬没进大开的庙门没了人影。
林牧收回没能拉住他的手，眉心慢慢隆起个疙瘩。
怎么个事儿？就跑了？什么意思？故意的？还是恰巧？
她露馅了？
向远方该不会发现了什么，所以正等着她跟陈玉掏心窝子，这样他才好偷听？
不对，不至于，应该不是？
所以说到底，她出门为什么非得带这小孩儿啊？
林牧抬手揉平自己眉心的疙瘩。
“你要说什么？”
“啊？”林牧放下手，见陈玉俩眼珠漆黑，正一错不错地盯着她。
“哦，等一下，先找地方坐，那边。”
林牧指了指离小破庙距离不远不近的花岗岩长凳。
显然她不是第一次登顶这座山，山上有什么她更清楚。
没多想，陈玉朝石凳走过去。
林牧跟上，眼睛还瞅着庙门。
陈玉扫去石凳上的薄尘，抬头却见林牧扭头看着向远方离开的方向，一脸心不在焉。
“可以坐了。”
“嗯？哦，好。”
林牧回神儿，才发现陈玉淡淡皱起了眉头，嘴角也拉直不少，模样明显是不大高兴。
打了那么久的腹稿就在这一刻忘得一个字都不剩，林牧有点慌，从肩膀摘下包放一边坐下，头稍一扭却发现自己坐错了方向。
石凳没有靠背，陈玉朝东坐，而林牧担心向远方突然冒出来，下意识朝着庙门坐。
结果两人一个面朝东一个面朝西，方向正相反。
“……”
“……”
陈玉沉默着，突然听见林牧深深叹了口气。
“就这么坐吧，我现在有点不敢面对你。”
心脏莫名扑腾了一下，陈玉耳根子一升温就变软，轻易被说服，嗯了声表示同意。
林牧双手捂了把脸，手放下后，不知道是搓的还是热的，脸色也有些红。
好在不经意扫了眼庙门的方向，林牧乱套的呼吸这才渐渐平息平稳。
打得腹稿全忘了，只能有什么说什么。
“那个，还是得跟你道个歉，你说你喜欢的人是女生这话，我没办法当你没说过。”
陈玉右手撑着座下的石面，低头盯自己脚尖：“嗯。”
我也不是真心希望你当作没听过。
“不如这么说，其实我很希望，你说的那个人是我……”
“是你。”
陈玉话音落地，林牧埋头捂脸。
一向不坦率的人突然打直球，纵使厚脸皮如林牧也有点遭不住。
“我以为我表现得够明显，所以你为什么装作不知道？”陈玉接着问。
是啊，为什么装不知道，装不在意……
心潮慢慢褪去，林牧放下手：“因为你还不了解真正的我。”
两人坐得不算太近，中间再夹个人也容得下，陈玉扭过头，就着这距离打量林牧。
林牧没与他对视，低着头，侧面看鼻梁笔直挺拔，没任何饰物的脖颈上印着下颌的淡淡阴影。
“我希望你能敞开心扉，但其实，我自己也有很多事没告诉你。”
“当然人不能毫无秘密对吧，”林牧故作轻松地一笑，扭头与陈玉的对上眼，又很快移开视线，“可我隐瞒的是很重要的事，很严重，有关于你也有关于我，但是现在我没办法，我不能……”
话未道尽，林牧又沉默。
面对触及心灵的人，谈这些触及根本的秘密，她终究没法轻易展开话题。
周围无风也无浪，气氛一时安静，陈玉看着那张默默无言的侧脸，之前有过的奇怪念头又在心里滋生。
好像正如林牧所说，她也有秘密，她并不是完全的阳光直率，甚至有可能，她的所思所想与外在的开朗相差甚远。
所以她在想什么，真实的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能随意和陌生人搭话的是她，轻易就收服一群村里小屁孩儿的是她，厚着脸皮直面人心是她，心思细腻温柔待人的是她，可是偶然看见她睡颜，睡熟后依旧皱着眉头的也是她。
恍然间陈玉才发现，自重逢以来，他陷在过去的漩涡里无法自拔，总是林牧将他拉出痛苦的泥潭，每一次的，及时的，她总是打断他的自我厌弃，将他腐坏的情绪洗净拧干，重新晾晒在阳光之下。
于是自觉或不能自觉的，他依赖林牧，在她身上汲取温暖，同时总忽略她的感受，对她的需求永远比付出更多。
“你还没说，为什么希望那个人是你。”
陈玉的话搅乱凝滞的气氛。
林牧正看着庙门，闻言一怔，这才发现自己忘了最重要的表白。
“那次……有一次，你站在国旗下演讲，往班里的方向看了一眼，我当时站在队伍最末，特别希望你那一眼是在看我，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喜欢你，开始想独占你的注意。”
尽管林牧语气诚挚，可陈玉扭着头，只能看见一张低垂的侧脸，看不清林牧眼里的情绪，更看不到他想要的真情实感。
不禁心生不满足，正要开口，林牧却像察觉到他目光的涵义，扭过头与他对视，“应该说，我从第一次见你就很喜欢你，总希望你能多看我一眼，只是从那时候才起了独占欲。”
捕捉不到她的视线不高兴，捉到后，直面那双琥珀色的透亮双眸，陈玉一副心神又全然被勾住，分明眼睛看得见林牧嘴巴张合，耳朵听得见林牧的声线，意识却都投进那双眼里一去不返。
直到左手传来痛感陈玉方才回神，但也不想失去气势，依旧强撑着面对，裹纱布的手指悄悄放松裤腿，右手臂却僵直着一点不退，任凭脸颊耳根升温眼睫乱颤，还在强装镇定。
对喜欢的人诉说心迹，他却红着脸直视自己的眼睛，这对林牧来说实在不容易——压抑自己对他动手动脚的冲动很不容易。
最终还是林牧败下阵来率先移开视线。
紧绷的心弦乍然松开，陈玉忙不迭扭回脸，耳边传来林牧的两声清咳。
“咳咳，我喜欢你，所以希望你喜欢的人是我……挺好理解吧？”
“……嗯，挺好理解。”
告白的同时下意识问了弱智问题，林牧懊恼得要死，下一刻陈玉回答了这个弱智问题，林牧更心生愧疚，愧疚自己的弱智问题玷污了陈玉无辜的智慧。
打的腹稿一句没用上，要说的话颠三倒四，向远方在远处探头探脑不知道在偷窥什么，林牧最初计划的一切全都在最终乱套，乱套得林牧想自暴自弃。
山穷水尽之际却突然听见陈玉开口。
“我不知道你在瞒着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事跟你跟我有关，但我相信你，我好像没办法不信你。”
林牧梗着脖子听，呼吸都不自觉屏住，绝不扰乱陈玉的声音。
“我知道，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还不能，不能在一起……”
话音逐渐消弭，陈玉的断句实在叫林牧心焦，好在他又很快续上。
“你可以等我也可以，”陈玉牙床轻微打着颤，无声吞咽津液，“像你等我一样，我会等着你告诉我什么是重要的事，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你，我们之间可能有很多阻碍，我也会努力，一步一步都跨过去。”
陈玉的声音平静，平静地不像在许诺，更不像宣誓，林牧却知道这声音里包含多少勇气，然而这勇气越多，林牧越无力。
等陈玉的话说完，林牧时有时无的理智已经彻底回归。
给人希望又亲手掐灭是最卑鄙的绝情，可她好像不得不走这条绝情路。
陈玉的经历跟恐惧与她的坚持和隐瞒对立，这些阻碍注定难跨过，不管谁来努力都得脱一层皮，如果历经艰辛在一起最终却只能互相痛苦折磨，林牧不知道这样的感情有什么意义。
最初她什么也没想，于是无知地渴望着陈玉的喜欢，越到后来她越看清陈玉的恐惧，于是比起渴望，她开始害怕他付出感情。
陈玉该回到对他无害的环境里选择对他无害的爱情，然后像大多数男人一样娶妻生子过完完整的一生，而不是痛苦着，拿他经历噩梦后仅剩的力气跟她的不正常磨合消耗。
好在现在他的感情还不深，其中的依赖又占了大部分，只要适当调整，事态就还有可挽救的余地。
只要适当调整。
“我一直觉得挚友比知己的交情更深，只差一点无话不谈，这样吧，”林牧后仰身体，微笑着朝陈玉伸出右手，“在互相坦白之前，让我们先成为挚友。”
林牧突然的坦荡让空气里的紧张羞涩一扫而空，但好像也没什么不好，陈玉有点迟疑地伸出手。
两只右手交握，不远处传来“砰”的一声巨响。
灰尘扬起，向远方忙慌鬼祟地跑出来搬起门板，费力把破门板对进门框的同时自己也从林牧的视线里隐匿。
林牧收回视线，低头看着交握的两手慢慢松懈力道，想抽回手时却发现抽不动。
“再牵一会儿。”
伴随陈玉说话声的是他手的愈加收紧。
他不看她也不松手。
林牧笑得很浅，提议得有公无私：“要不要抱一下？”
陈玉倏忽抬眼，点头：“要。”
于是林牧靠近，跟之前无数次的单方面相拥不一样的，轻描淡写蜻蜓点水地圈住陈玉又很快松开。
陈玉呆怔着，在温暖的气息里沉浸了一瞬，下一刻又被迫从中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