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到半山腰，已经能完整看见古色古香的八角凉亭，向远方一手搭在栏杆上紧紧把住，一边撅着屁股扭头往后看，放眼望去，缘山而上的长阶是又窄又陡峭，滚下去必定死得透透的。
看着看着突然一阵头晕目眩，胃里的食物残渣开始翻腾，向远方猛地回头下巴上仰，喉咙里挤出一丝怪声。
当下只有一个念头，后悔，如果非要为后悔加一个程度副词，那就是十分后悔。
他不该跟着出来的，好好在屋子里待着打游戏多舒服，抽什么风出来受这遭罪。
以后要对班长所说的好地方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
谁家好班长轻描淡写一句好地方扭头就带人出来爬大山啊？还是这么陡峭、台阶又窄又高、不到半山腰都没地方坐的山。
不能再想，再想下去也没用，好歹先继续爬，到凉亭那儿歇歇脚。
前头的陈玉已经到了凉亭里，甚至于已经找到个地儿悠闲地坐下看风景，向远方咬牙羡慕，抬起沉重的腿跨上下一阶。
陈玉倚着梁柱，沉默着往外看，入目是阳光泻不透深厚云层，天光一片晦暗不明。
远处与天相接的深绿山色一茬接着一茬，连绵到脚下变成颜色复杂的树丛，云雾在半山腰缭绕，黑白色羽毛的小鸟穿梭在树枝之间，只现身一瞬就消失了踪迹，清静的虫鸣鸟叫声却没有消失。
深吸一口气，如同凉亭旁树木上莹润的绿叶，空气吸进肺里也是沁人心脾的清新。
身后传来背包锁链杂细的碰撞声，有人哼哧哼哧粗喘着踏进凉亭，悬着的心落下半截，陈玉长长地吐息，依靠着栏杆没回头。
向远方一下瘫到美人靠上，直着腿屁股悬空，勾过书包从里面掏出水，喝了口润喉压胃，之后小嘴就叭叭个没停。
“咱上山多长久了？肯定有半个小时了吧。”
“你说还有多远能到山顶？我觉得没半个小时上不去。”
“这山好高，海拔得上千米了吧，不过空气挺好。”
“我刚看见只松鼠，你看见了吗？哦你应该也看见了，那会儿咱俩还没分开走。”
“嘶，奇怪。”
“都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班长？”
“她爬这么慢？比我都慢？等等！该不会？”
“陈玉你说，班长该不会是假装接电话吧？忽悠我们上山，她自己在山底下等着？”
陈玉扭头看他，声音肯定地搭茬：“不会。”
“敢说这么确定，你怎么知道？万一呢？”
向远方单纯发问，却眼见着陈玉收敛眼皮不再出声儿，整个人的气质突然沉寂，沉寂得像山上的云雾，让人有种摸不透抓不住的感觉。
动物的本能告诉向远方，陈玉这样不对劲儿，但一向粗枝大叶惯了，他也说不准是哪里不对，只是顺应本能地岔开话题。
“不过我是真的惊了，我回老家这么多次，我都不知道我家这儿有个景区，离村里这么近，还免门票。”
“唉，你不是总跟班长在一起，你知道不？班长怎么找到这儿的？”
“不知道，”陈玉抬起眼，又看远处的山，“我不知道。”
不止这座山，关于林牧，他还有很多不知道。
不知道她最初为什么跟他搭话，不知道她后来为什么出现在他门口，不知道她为什么一直陪在他身边，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离开。
不知道她的目的，不知道她的想法。
不知道既然她一个人旅行就能发现各种风景，那为什么非得带上他这个累赘一起。
不知道，她的好心到底什么时候能收回，能放他自生自灭。
只有一点很清楚，林牧是够格的好朋友，也把他当作朋友，可他不配当她朋友，哪里都不配。
说到底，他这样的人，连活着的意义都不知道，能配得上什么真挚的情感，不管是友情还是爱情。
林牧缘着长阶往上走，手中的电话不断传出人声，那声音渐渐带上了哭腔。
“我说你那么讨厌牛奶还喝一瓶带一瓶，我还以为你转性了，结果你都带去给那个陈玉了是不是？”
“你还替人家做笔记？你闲的啊，你看人家记你的好吗？”
“他骂得多难听啊，你还上赶着帮他，是，他奶奶去世，他伤心他难过，可是他都那样说你了，他伤心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对他那么好，他呢？他对你好吗？他给过你什么？他除了作践你的好意还当众骂你以外，他还能给你什么？”
“牧牧，妈妈从来不想妨碍你的决定，但是这次听妈妈的好不好，回家，别管他了，他想开想不开跟我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人各有命数，他要是钻牛角尖，那，也是他的命，跟我没关系，跟你也没关系，你别把所有责任都往自己身上揽好吗？”
“牧牧，听妈妈一次好不好，这种人不值得你喜欢，更犯不着你去拯救，你现在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自我感动，你明白吗？”
牧问书终究没忍住，在电话里呜咽起来：“林牧，你说话啊……”
“妈，这些事是谁告诉你的。”
牧问书瞬间无力，皱着眉抹眼泪：“是谁说的重要吗？林牧，你是不是想说是有人故意抹黑他？你错了，我是你妈，我有自己的判断，我能分辩真假，尤其这些事都关乎我自己的女儿！”
“牧牧，你知道吗？你现在这样固执的样子，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失败的妈妈。”
“我觉得都怪我，怪我没把你教好……”
林牧没回话，气氛渐渐安静下来。
半晌，牧问书已经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正想道歉，却听电话那头先一步传来声音。
“妈，你写了很多故事，也看过很多书，你最知道，想了解一个人，不该截取他的片段，而应该看他的整体。”
牧问书下意识想反驳，可电话那头的声音沉稳，沉稳得令人安心，令人不忍打断，而且话说得也确实有理，看一个人应该看他的整体。
于是继续听下去，哪怕就如她所说，至少听听看她所了解的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