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八的时候,陈玉还不清楚死亡的意义,懵懂着,一个人半是打听半是上网查流程,磕磕绊绊的捧着奶奶的骨灰盒,将奶奶的骨灰盒下葬。
那时候奶奶的墓碑前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他一个人采办祭品,一个人走了一个连他自己都云里雾里的七拼八凑的仪式,一个人把骨灰盒连同随葬品放进那一平米见方的墓穴,一个人到公墓负责人那里签字办好手续,最后听了负责人的劝,一个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墓地。
而现在,他跟在什么都懂的长辈身后,身边陪着朋友,一步步按部就班的,清理墓地周围卫生,遮盖白布,暖墓穴……最后将手里那个小小的木盒子放入新翻开的湿润土坑里。
骨灰盒放在手里的时候他不觉得不舍,它被一点点掩埋住以后,他却突然有点冲动,想伏下身子跟着它一起被埋进土里。
终于明白为什么人总是跪在坟前磕头,甚至有人趴在坟堆上睡觉。
因为逝去的人入土以后,除了匍匐在土上,活人没有其他办法能离他们更近一点。
最后小小的坟堆落成,墓碑上刻着端正漂亮的三个字——于庆容。
潘叔提着铁锹带着林牧避到了一边,墓碑前只剩陈玉一个人。
归鸦背日,倦鸟归林。
陈玉抬起头,看着一群鸟雀轰然投入树林间,又纷纷落在高高的枝头上。
低头是奶奶的新坟。
她在的时候,不论他的茎和叶朝着哪里生长,根永远都深深扎在她身边,她死了,他就成了一片浮萍。
墓碑只是一个碑,土堆也只是一个土堆,土里头塞了只小小的盒子,从此以后,飞鸟无巢可归,只能倚着孱弱的枝条声声啼鸣。
没有风,火焰明亮,陈玉低着头,两膝埋进土里,将一张张纸钱烧成灰。
半边夕阳半边火光,他一声不响,脸被染成橘红色。
林牧站在不远处看着,心往下沉。
他对她的评价没错,她确实太自以为是。
她以为总有一天他能明明白白的活回他自己,认定他活下去生活就会越来越好,却从来没想过活着对他来说有多痛苦,他是不是更愿意糊里糊涂地解脱。
如果他真的死了,大概就不用第二次下葬他奶奶,不用再经历这场生离死别。
他从来都是一句话也也不说,不哭不闹不发泄,依旧是把难过往心底攒。
就像烈日努力要化掉青松背负的积雪,青松却经历过暴雪肆虐,弯了脊背,一心只想催折自己的枝干隐入尘埃。
他太累了,她知道,她也知错,但做不到悔改。
她放弃不了,她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越来越往下。
那些痛苦也好,难过也罢,总有根源,他自己藏在身后不愿意让人看见,她会替他一桩桩一件件代为梳理明白,最后全部拔除。
只要他再等一等,给她一些时间。
“小姑娘,你跟陈玉……你们是什么关系?”
潘黎明拄着铁锹,低着头看向身旁。
这小姑娘个子挺高挑,只高出他肩膀半个头,却跟陈玉这样的男娃一般高。
个子高,身体又不过分纤细,看着就显得很稳重,好像很能承事。
一开始他根本没多想,大概就是因为她实在跟他见过的女娃们不太一样,不大像心思太细、容易被情情爱爱耽误的样子。
但他若有所觉地低头看了她一眼,一眼就品出点特别。
她看着陈玉的时候,那眼神他说不明白,就觉得太深太过,不像在看单纯的同学或者朋友。
忍不住就想问问。
林牧回过神,听见了问话,一时没吱声。
潘黎明抬起头,反复拧着铁锹把,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
“你们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叔管不着,就是觉得,做人做事要多考虑考虑,有些事情不是不行,就是怕控制不住,只要能控制住……”
“就相比我儿子,我儿子大学没毕业就领回来个对象,说谈了七年,两人初中起在大人眼皮子底下好上的,但那是我儿子,我知道他有分寸,谈对象也不耽误事,照样能拿到出国的那啥,啥佛儿,那姑娘也优秀,两个人一起去的国外……”
“叔不知道你和陈玉,看样子你家应该不缺钱,可是陈玉这孩子命苦,以后也没个人能靠,要靠也只能靠他自己上进,他要是好好学好好考,将来能上好大学找好工作,他要是不上进,一辈子就毁了……”
听人徐徐说着话,林牧抬起头,第一次仔细端详着这个中年男人。
他头发浓密,脸黑瘦而长,额头光洁隆起,眉毛又长又多,眉间拧着个川字,眼睛不小是单眼皮,底下一个大鼻子两旁两道深沟,深凹人中下面是一对厚嘴唇。
这相貌年纪大了算不上好看,但年轻时应该很周正,配着那一把厚重缓慢的嗓音,会让人觉得值得信赖。
林牧笑了,总觉得她面对的好像是陈玉的家长。
好事,该有人真心实意地为陈玉着想。
“我明白意思,您放心吧,我不会耽误他的。”
小姑娘看向自己的目光一片坦荡,潘黎明顿时觉得自己话说的有点过,讷讷地打住没再开口。
纸钱烧光,陈玉一个人呆了一阵儿,抬头四周一看,没见潘叔人影,只有林牧站在山尖上往东望。
彻底按灭火堆,陈玉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土。
“在这儿确实能看到很美的日出,”林牧恰好扭头看过来,“老人家真有眼光。”
陈玉迎着她的视线走过去,一起站在山巅。
小山不高,与另外几座小山相接,山脚下有好几户人家,有田,小路错杂其间。
小路上有骑着小自行车的孩子追跑着,笑闹声隔得远远的,伴着树林里的虫鸣送入耳朵里。
一阵风吹来,拂过陈玉脸颊,他突然听见林牧问。
“陈玉,如果有一天我没任何征兆地死了,你会怎么想?”
林牧侧头看着他,微微勾着嘴角,微弱的风吹动她额前的发丝,她眼神认真,不像在开玩笑。
陈玉看着山下认真思考。
如果她突然死了,没任何征兆,他会怎么想?
当下想不出其他答案,他只是觉得,在得知她死讯的那一刻,他自己将会彻底解脱:再也没有人会阻拦他去另一个世界,非但如此,他活着得不到的相见机会的人,死后都能再见。
那一定很好。
可是往深想想,林牧有什么理由死。
她的人生美好,她眼里的世界美好,她有明亮的现在和光明的未来,她被那么多人牵挂。
如果她突然死了,没有人不会为她遗憾。
只有他不会遗憾。
想明白了,他会开心,因为他们将会去同一个地方,只有他有机会再遇到她。
还真是一如既往阴暗卑鄙。
“有答案了吗?”
有答案了,答案是他会很高兴,但这答案怎么能说出口。
陈玉差不多也快接受了自己不堪为人的事实,闭着嘴没说话。
“这样吧,你的答案以后再慢慢说给我听,现在我来告诉你我的答案。”
“陈玉,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死了,我会非常难过。”
“只说难过你可能不会理解,这么说吧,你是我最在乎的朋友,是和我爸妈、亲人同等重要的存在,我需要你,即使分隔两地,我也想在时时刻刻想起你的时候都感到安心,因为你还在,跟我呼吸着同一片空气,只要我动身出发,不管花多少时间,就一定可以再见到你。”
“见到你后,我想跟你分享我遇见的每一段趣事,想给你看漂亮的植物、各种动物,给你看美丽或者奇特的风景照片,也想分享你的情绪、见闻,想听你的看法。”
“海水遇到海岸才能激起大片浪花,没有海岸,海水只能漫无目的地漂荡。”
“陈玉,你对于我来说就像海岸,我永远期望得到你的回应,期望哪怕千里迢迢朝着你跑过来,一抬头就发现你还在。”
天色是明亮的浅蓝色,漂着几缕云丝,但太阳已经彻底下了山,不强烈的光打在林牧脸上,她看着他,那眼神几乎令他迷茫,她为什么能做到这么坦荡,敢把自己一颗心剖开来给他看。
胸膛里却仿佛有什么温热的东西在涓涓得淌。
她说,她需要他,他确定,她需要他。
陈玉睁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时不时睫毛翻飞眨动一下,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见她似的,眼里有点惊奇,又有点迷茫。
像小猫第一次见到猫玩具。
林牧笑着提出建议。
“陈玉,跟我一起去旅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