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乌云彻底散开,车子向西上了柏油马路。
林牧已经挪回原位,她的手也收回去妥帖地摆在腿侧。
夕阳光金灿灿,携有烈日当空的余威,透过车窗印在脸上,灼得脸颊发烫,额头也烫,鼻息也烫。
恍惚中肚子上那只手还在,按着揉着,透过薄薄衣料,力度和着体温一同侵袭,直至那热烫如点燃一地柳絮,迅速蔓延至溃不成军的全身。
陈玉恨不能自己上手一巴掌打掉肚子上的幻觉,却一点不敢轻举妄动。
不能动,动了就好像他很在意,但真朋友绝不会在意一点小小的肢体接触。
林牧只是纯良,对朋友很照顾又不太会拿捏异性之间的分寸而已。
她绝对,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然而满脑子都是纷杂的思绪,刚把一个按下去,另一个又突然冒出头来,没有穷尽无法消除,陈玉默默对抗着,视线久久地凝聚于一点。
车厢里闷热起来。
半天没听见陈玉说话,潘黎明看了下后视镜。
那孩子眼神直愣,脸色却白里透粉的。
“陈玉你是热吗,叔给你把空调开开?”
陈玉低着头没有反应,听不见似的不声不响。
“陈玉?陈玉?”
潘黎明提高声音喊了几句也听不见回答,突然想起什么,心里咯噔一声,侧过头将眼神放在了同处后座的林牧身上:“陈玉这孩子咋了?”
“应该没事,我看看,您小心看路。”
潘黎明应了一声,回头看路去了,耳朵却仔细听后座的动静。
林牧看着眼陈玉,嘴上说着“应该没事”,眉头却一点点皱起。
她的碰触也会让他痛苦吗?他是不是又解离了?
“陈玉……”
正打算坐近些观察他的状况,然而刚开口喊了一声名字,林牧就见陈玉像个突然会动的假人娃娃,猛地扭头看向她。
“……”林牧半边屁股抬离坐垫,整个人定住,罕见的瞪着眼睛卡了壳。
“叫我干什么?”陈玉莫名有点慌,心跳不稳,很快又把脸扭回去。
“……是潘叔,他问你热不热,要不要开空调。”林牧坐回去,坐实了,歪着头有点不解地看陈玉。
他这是好了,还是没好,还是症状减轻了?
心理疾病原来不吃药也会症状减轻吗?
她还算着要哪天找个理由带他去看心理医生来着,现在看来,还是再摸摸情况吧。
“不用开空调了潘叔,我自己开窗。”陈玉打开后车窗。
凉风一吹,脸上的高温还是未褪,然而余光又见林牧在看他。
陈玉装作态度平静,凑近车窗看风景,可惜通红的耳根早已经将他彻底出卖。
潘黎明手按在方向盘上,时不时看一眼后视镜。
越看越觉得有问题。
小时候他就觉得陈叔不正常,一个好好的人,啥也不缺啥不短的,不酗酒也不赌,就是莫名爱发狂,发狂就跟变了个人似的,魔怔了一样打自己的婆娘。
但那时候他小,啥也不懂,只敢躲在后面看着自己爸妈上去阻拦。
直到自己一对儿女走出了村子,回来说起他们的见闻,他才听说了不少新词,什么抑郁症、躁郁症,什么心理疾病。
他们那时候人普遍穷,能顾得吃就不错,谁能想到发狂打老婆会是病。
他也是后来突然间冒出那么个想法。
陈二娃是不是随了陈叔,都有些心理上的问题,不过表现不同,一个是疯,一个是傻?
再看陈玉现在这样,潘黎明实在不能不多想。
陈玉发呆的状态跟陈二娃有时候一模一样。
一样的听不进话,不动,眼神空得像个假人。
也跟陈二娃一样,只有某些特定的人才能叫得动。
邻里邻居都知道,想要让陈二娃听话,唯有他老婆能做到。
而他叫了半天叫不动陈玉,那小姑娘一下就叫答应了。
又记起陈玉那阵儿满脸粉白,潘黎明看看前路,实在不能不多想。
车子行驶在平坦的柏油马路上,从平原到山地,电线杆拔地而起,路两旁原本平铺一地绿色,渐渐突生起一座座碧绿的鼓包。
两个村子相邻,地势却截然不同。
潘黎明带着两个孩子进了路旁的花岗岩厂。
他也算是受了自己两个孩子的再教育,多少去了些旧思想,知道人活着重要,死了,再多的面子工程也都是给活人看的,什么盛大不盛大的葬礼,不办也罢。
但不管人活着还是死了,都得是有名有姓的,活着叫姓名,死了叫墓碑。
墓碑不便宜,潘黎明没指望着陈玉有多少钱,准备自己掏钱买,也就当是他作为半个干儿子给自己多年未见的干娘尽孝。
然而陈玉自己带了钱,买个有模有样的墓碑都绰绰有余。
陈玉要自己掏钱,不愿意一味受人恩惠,潘黎明好说歹说,劝陈玉要留着钱多考虑他自己的以后,陈玉才有一点迟疑。
潘黎明到底还是没能拗过陈玉,当场花不出去一分钱,只好背地里跟老板商量,说先便宜卖给孩子,过后他再过来补上差价。
老板也大气,听潘黎明口音就知道他是本地人,没怎么怀疑,说好,张罗着挑了块碑问刻什么字。
潘黎明问陈玉刻什么字。
陈玉没犹豫。
“刻于庆容,只刻这三个字。”
她不是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谁的外婆奶奶,如果墓碑能代表,那陈玉希望,她不是谁的附庸谁的依靠,她只是她自己,是那个十七八岁甩着大辫子穿着花衣裳,蹦蹦跳跳说死了以后也要每天看日出的她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