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好像回到过去，潘黎明又看见那个记忆中的姑娘。
那姑娘做什么事都争第一，永远不服输。
她也是这样眼睛亮亮的，表情倔强。
但潘黎明知道不是她，她已经离开村子好多年，虽然波折，但她最后还是如愿走出了泥土地，去了城里再也没回来。
他看见的是她的儿子。
她儿子跟她长得真像，一样乌黑发亮的眼睛，长长的睫毛白白的皮肤。
“大黄不能咬，回来。”
大黄狗甩着尾巴跟回主人身边。
抬起头，潘黎明知道自己又黑又高长得不好看，尽量和善地勾着嘴角，试着说普通话。
“孩子，你是不是迷路了，走，跟着叔走，叔带你找路。”
陈玉贴着墙面，紧盯着这人没动。
这人看着眼熟，但他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
潘黎明注意到他手里的盒子，想起自己路过陈家的时候听见的骚乱。
他们笑称外甥痛打舅舅，棺材里装着骨灰盒。
该！
打得好，打得真好，要是能一顿把那愣种打醒才是好事。
有其母必有其子，果然当娘的有性格，儿子也不会差。
潘黎明笑容越发和善：“不记得我了？你来找你外婆家，是我跟我妈给你指的路，大丫是你妈妈，陈二娃是你舅舅，是吧？”
陈玉想起来。
那个唯一记得他奶奶名字的婆婆，这人貌似是那婆婆的儿子，当时正坐婆婆身边编筐，还给他指了去陈雨欣家的路。
“我记得了，当初谢谢您。”
这娃长得俊，跟个水晶娃娃似的，一说话让人听着高兴。
“哎，不客气，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陈玉。”
潘黎明笑容淡了点。
随妈姓的，也是，这娃恐怕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
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
“好好，陈玉，叔叫潘黎明，你叫我潘叔就行，你外婆跟我妈年轻时候是好姐妹，叔上学的时候也跟你妈妈是同学嘞。”
潘黎明笑得小心翼翼，生怕吓到人家孩子。
“陈玉，你要不来叔家里坐坐？自你那天来，我老妈就一直念叨你外婆嘞。”
陈玉看了看手里的骨灰盒，摇摇头。
不是察觉不出善意，但他带着骨灰盒，陈雨欣一家现在恐怕气疯了，不知道想怎么教训他，他不能去人家家里添麻烦。
何况老人家对生死话题敏感，他没在葬礼上看到那位婆婆，她应该还不知道他奶奶的事，如果突然知道他奶奶已经不在，她心脏会受不了。
“行，那叔先带你出去。”
陈玉点了头，仔细听着周围的动静，跟在一人一狗身后，撇开高高的杂草，走出破旧砖墙围着的院子。
走出复杂的小径，眼前豁然开朗，潘黎明家就在不远处。
之前见过的婆婆搬了个小凳，在大门口坐着。
男人高声喊她，她转过头来看。
大黄狗径直跑回家里去了，陈玉顿住脚步。
“你那天来过以后，我老妈就猜你外婆可能已经没了，没过几天就听见陈二娃家办白事。”
男人转头看着陈玉：“来家坐坐吧，别怕，叔回家取个东西就出去，屋里只有一个老人家。”
陈玉抬头看了看天，天阴着，看不出具体时间，低头望向路两头，没人，没有任何人追过来。
陈玉点了点头，跟着男人往大门口走。
老婆婆还记得陈玉，拉着陈玉的手进门坐在炕沿上，又是让儿子倒水，又是让儿子从木柜里取出干果给陈玉吃。
老人家姓施，身体还算硬朗，松弛的皮肤虽已经将眼睛挤得不见得多大，眼珠却并不多浑浊，她仿佛已经明白陈玉手里抱着的骨灰盒是谁，眼里闪着水光，摸了摸盒子，絮絮叨叨的，开始跟陈玉讲她们年轻时的事情。
说话间她看着陈玉，用弯曲干燥的手指指了指太阳穴，眼里有愧疚，“人老了，记性不行，年轻时候最好的姐妹，名字说忘就忘了。”
屋子里有股老旧布料的味道，陈玉面前的干果晒得很好，散发出酸甜的香气。
一瞬间，陈玉好像又回到奶奶还在的时候。
家中有老人，就会散发出一种朴素而温馨的味道，令人安心。
陈玉有记忆的时候奶奶已经不年轻，她是他的外婆，不是妈妈，他从小到大没见她有过任何称得上是活泼的表情或者动作，仿佛她生来就是中老年的模样，是身体开始萎缩、皮肤变皱行动缓慢、周身散发出一股老人味的模样。
但在施婆婆的讲述里，陈玉得见一个年轻的奶奶，那时候的她不是妈妈更不是外婆，她是她自己，是一个爱漂亮爱干净，梳着大辫子的大姑娘。
施婆婆说，她俩都是邻村的，从小一起长大，一起学认了几个字，都没坚持下去，倒是都喜欢自己裁剪衣裳，喜欢自己给自己扯花布做衣裳，做布鞋穿。
她俩年轻的时候，一女百家求，家人知道邻村人家有钱有地，想让她俩约着一起嫁过来，果然后来她们一起做了新娘子，一起嫁到了邻村。
只是她俩看人眼光不一样，一个觉得丈夫只要老实上进就行，长得丑俊无所谓，一个则无论如何一定要嫁一个美丈夫。
陈玉的外公当时在家族里也排行老二，是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但众人只知道他长得好，不知道他因为长相优越从小被宠坏，脾气暴躁，稍有不顺心就打老婆。
婚后她过得不好，曾经爱漂亮、活泼大胆的她一次次被打得鼻青脸肿跑出家，跑到姐妹家里哭泣诉苦。
直到她后来有了孩子。
有了孩子她就慢慢不跑了，可能丈夫看她怀着孩子下手轻了。
她过了一段不错的日子，直到她生下孩子是个女娃。
丈夫才不管她生的女娃多漂亮，他要长了子孙根儿的儿子，没儿子，他觉得自己脸都丢尽了。
就又开始打。
打得她月子没出，拖着虚弱的身体不管不顾地跑到寒风里，跑到姐妹家里哭。
她俩差不多时候生的第一个孩子，胸脯都鼓胀着，但比起她，她很幸运，丈夫很关心她，她又第一胎生了个男孩儿。
对出嫁的女孩儿来说，娘家根本不如姐妹家，在娘家会受人白眼，被赶回来，而在姐妹家里，顿顿能有热饭吃，只要丈夫不找来就可以不离开，还会被按在怀里安慰。
日子就那么过着，她被打打骂骂着，也终于生下第二个孩子，是一个男孩儿。
她有两个孩子，生第一个女孩儿的时候她被打怕了，而生出男孩儿，她享受了一段天上人间的日子。
人人庆贺，丈夫看着儿子的子孙根儿，很是消停了一段时间，对她常常笑，一笑，看着那么俊朗。
活儿干得少，吃得好，每天只要多抱抱孩子晒晒太阳，日子过的舒舒服服。
可想而知她会更喜欢这个给她带来一切好运的儿子。
她并不讨厌女儿，只是每每有什么好东西，总是想先给儿子。
两个孩子慢慢长大，大女儿是受了很多委屈的，但那女娃自己心宽，体谅母亲，能让给弟弟的尽量都让着。
家里有钱，两个孩子都可以上学。
姐姐就牵着弟弟的手一起去学堂。
当妈的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离开，忍受着丈夫的责打，在他的指挥下开始干活。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两个孩子都还没成家，她男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