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牧算不得见多识广,但女儿骨这个词她倒是恰巧听说过。
女儿骨,少数地区的一种说法,是以和活人彩礼没差太多的数额,请未嫁娶的适龄女尸,来与男尸配阴婚。
林牧对陈玉奶奶记忆不深,只在那次家长会上见过,印象里她个子不高不矮,腰背是直的,明明身为长辈,却不论在哪个学生面前都是一副怯懦卑微的模样。
这样的一个老太太,她操劳一生,活着时,儿女对她不闻不问,一把抹除了她的功劳苦劳,就可以不回报她的养育之恩,她死了,办一场大的葬礼,死无对证,就不怕不孝顺落人口舌,而她的尸骨带回来起了大作用,埋进土里可以给死去的父辈作配。
比起她活着,更盼望她死去。
生前把自己低到尘埃里的人,死后成为一把尘埃,依旧不得自由安稳。
大棚里人来人往,林牧站起身走出去。
还是上午,天阴着,看着像是要下雨,却没有雨滴,闷闷地像是天空在憋着委屈。
院子里的吹拉弹唱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灵前妇女的嚎哭声也渐渐终止。
突然听见院子起了一阵喧闹,人声像是壶里烧开了热水般沸腾起来,引得院子外的跟着好奇,一个挨一个进了院门看热闹。
林牧有种不太好的预感,正打算超过人群往里走,就见院门里冲出来一人,手里还抱着什么。
“陈玉!”
林牧提高声音试图叫住他。
陈玉没有回头,抱着骨灰盒顺着路跑得飞快,林牧还没来得及追,他转了个弯没了踪影。
林牧追过去,眼前除了空荡荡的土路就是路两边的作物,一阵风起,高大的庄稼被吹得叶片摇摇晃晃,陈玉不知去向。
陈雨欣追着陈玉跑出门,就听见林牧的声音,之后果然看见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跟过来便看见林牧站在路中间。
“林牧?你怎么来了?”
问完陈雨欣就想明白了,她是陪陈玉来的。
林牧听见声音转身,看见的便是陈雨欣梨花带雨的一张脸。
“林牧……陈玉他把我爸打了一顿,我爸满脸都是血,刚刚还躺在地上站都站不起来,陈玉还把我奶奶的骨灰也抢走了……”
陈雨欣泪眼婆娑着,眼泪一揉一掉,看不清林牧的表情。
“陈雨欣,你这么担心你爸,为什么不回去照顾他。”
“我问你,你在我面前哭什么?”
林牧声音冷凝,陈雨欣记忆中林牧最生气时,说话也没像现在这样寒凉。
陈雨欣抬起头,泪珠没含住从眼眶掉落,她得以看清林牧的样子。
林牧看向她的眼里一丝柔软都没有,冷漠的像是冬日里寒霜覆盖的冰疙瘩,一块块又硬又冰,落进眼里化成锤,砸得心脏又惊又凉。
“……我,我妈让我出来追陈玉,把奶奶的骨灰要回来……”陈雨欣往前走着,试图像以前一样挽住林牧的胳膊,“林牧,你别这样,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陈玉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我知道他不喜欢我……”
林牧撤开手臂,后退半步。
陈雨欣抽泣出声,咬着嘴唇抬起眼看她,眼泪从眼眶里一股股涌出。
现在她脸上的泪,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她样子那么可怜、那么柔弱可欺,好像一放着她不管,她就会立马被人伤害的遍体鳞伤。
过去,林牧一次次以为,像她这样柔弱善良的人,每每保护自己就能累得够呛,她能有什么坏心思,怎么会想到去伤害别人。
但她错了,柔弱和坚强一样,是可以装出来的,善良则更容易假装。
就像她家的这一场虚情假孝的葬礼。
她或许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面前这个女孩儿。
“我知道陈玉是什么样的人,但陈雨欣,我不懂你,我觉得你很可怕,你家也很可怕,”林牧低头看着陈雨欣,目光一错不错,带着单方面的袒护,“你别去找陈玉了,回去告诉你家人,现在有人护着陈玉,那人你们招惹不起,所以别得罪陈玉,更不要想从他手里抢东西。”
陈雨欣眼眶含泪,目光偏执地站着没动:“我不信,不可能有这样的人,陈玉什么都没有……”
“他有我。”
陈雨欣倏忽抬头。
林牧目光锐利坚定地盯着她。
“陈玉有我,有我就够了,我会护好他。”
陈玉东躲西藏怕被找到,藏着藏着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他蹲在不知道是谁家的墙根后,抱着骨灰盒,盯着面前高过自己头顶的杂草发呆。
他应该跑的足够远,已经听不见唢呐锣鼓声,也听不见人声嘈杂,周围只有风吹过草叶的窸窸窣窣。
不久前的他可能在众人眼中看起来像个疯子,因为他毫无理由地暴起打了葬礼的主办人,还毫无道理地抢夺了死者的骨灰盒,造成一场巨大的混乱。
但不会有人猜得到,这一切是他早就计划好的,从留下骨灰盒开始,他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他要破坏这一场葬礼,要让他们颜面扫地,要打翻他们所有的算计。
他原本想好了,他破坏奶奶的葬礼,把她移来移去让她不得安稳,那他就一起进到黄泉地下,找到奶奶跟她道歉赔罪。
他会抱着抢回来的骨灰盒,找一个没人涉足的地方,花一些力气挖个坑,跟奶奶的骨灰一起躺好。
破坏的一切已经成了定局,奶奶的灵魂受了委屈却说不出话,他抱着奶奶的骨灰盒,骨灰盒里好像牵出一条丝线,扯在他心脏上,叫他愧疚,催促他开始行动。
可他迟疑了。
空气发凉,植物和泥土散发着清香,风吹过他的手。
他打人的时候花了十足的力气,两只拳头到现在还泛着麻热的疼,尤其是手指关节的位置。
两只手都在疼,唯有右手中指疼得最厉害。
大概是用力太过,创可贴包裹下的结痂又崩裂了。
那突出的疼另外生出一根细细的丝线牵在他心上,扯住他,让他做不出决断,只能蹲着发呆。
突然听见哈赤哈赤喘息声,有什么东西挤开从生的杂草从不远处过来了。
陈玉紧盯着声响的方向,两腿肌肉紧绷。
声音越来越近,陈玉越来越确定方位,紧盯着那一块半人高的茂密草丛。
却见一颗黄色的狗头突然伸出来,吐着粉色的舌头,棕色的瞳仁发亮。
黄狗一见到他,舌头收起,两爪分开做出警惕的姿态,呜呜哼鸣着示威。
“大黄,大黄?哪儿去了?大黄回来!”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响起,掺着乡音,听着有点耳熟。
那黄狗没动,在原地吠叫几声,好像在提醒主人过来看它发现了什么。
背对着身形矫健的大狗逃跑可不是好主意。
陈玉在黄狗警惕的眼神中慢慢站起身,越过草丛看见了拨开杂草走过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