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下的葬礼一般办得很大，声势大，宾客群大，吹拉弹唱声响彻方圆几里，每个家族中总有那么一两个“专业”号丧的妇女，就守在棺材前，哭嚎的声音堪比唢呐，甚至更加嘹亮。
都说死者为大，实际上，沉默无言的死者没有一丁点话语权，死去就是终结，无知无觉，一生的成败和因果全化成活人嘴里的评说，全凭活人摆弄。
就像陈玉完全不理解陈雨欣一家的做法，奶奶的身体早已经火化成灰，他们却依然搞来了棺材，横在灵棚里，像是里面有一具完整的尸体。
灵棚前跪着几个哭嚎着的陌生人，陈玉甚至恍惚，这场葬礼到底为谁而办的？
宾客里没有一个是陈玉认识的，他们也不认识陈玉，直到贾兰英给陈玉也扯了一段孝布，让他戴上。
想要俏一身孝，陈雨欣对着镜子仔细斟酌过，怎么样的眼泪最漂亮，怎么样的表情最惹人怜爱，她正是花骨朵初绽放一样的年纪，怎么都不会丑，何况特意用红眼眶和泪眼汪汪装点过那张清秀的脸。
七大姑八大姨，认得的不认得的，一看见她，都乐意寒暄安慰她两句，寒暄完了总要夸她越长大越俊，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直到陈玉出现，陈玉开始戴孝。
他的脸不需要任何装点，他只要站在那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会不由自主地聚集到他身上，戴个孝布，更是强调他的存在，陈雨欣敢说，来这儿的每个亲戚，没一个认得陈玉，但自从他戴上孝布，他们突然就有了去认得他的理由，忙不迭的一个个围过去，问陈玉是死者的谁。
陈雨欣听她妈说过陈玉的妈，她妈说的时候，话里一直泛着酸，陈雨欣小小年纪就知道她妈不喜欢那个漂亮姑姑，却不明白那是一种怎么样的不喜欢，直到她长大后看见陈玉。
陈玉，陈雨欣，他们的名字听着那么像，但一个是玉，一个是雨，一个是男孩命贵，一个是女孩命贱。
她妈盼了一辈子快绝经了都没生出男娃，她最讨厌的女人却一举得男，她婆婆甚至为了男娃，宁愿背井离乡，出去把外孙当亲孙养。
她妈那一辈过去，到了她这一辈儿。
她是县城里的优秀学生，却是走后门进市里学校的插班生，她长得算清秀，却是土里土气的乡下妹子，她刚进班级里融不进任何一个小团体，人缘一般，老师想夸她都找不到词，只能说乖巧。
而陈玉，他出生没多久就去了城里，算是大半个城里人，他学习好，靠自己考上了市里的优秀高中，他还是年级里远近皆知的帅哥，被老师器重，被所有人瞩目，他本身就足够耀眼，身边却还有耀眼的朋友。
这么一个从小听到大、在她妈嘴里各种不堪的、听得她耳朵起茧以为跟自己差得远的人，一朝出现在眼前，却全方位碾压她。
小时候陈雨欣不明白她妈对姑姑的不喜欢，长大后见到陈玉，她立刻懂了，那种不喜欢名为嫉妒，嫉妒到发狂，嫉妒到抓心挠肝想拥有他拥有的一切，如果不能，那就把它全部毁掉。
陈玉被那些亲戚围困着，总是在躲开任何有意无意的触碰，脸上表情冷漠，一边在往人少的地方退。
陈雨欣在远处看着，只觉得恶心反胃，他到底在装什么？全世界的光都围着他转，他还有什么不乐意，每天摆臭脸给谁看？
可现在还不是撕破脸的时候，虽然之前通电话的时候吵了一架，但他肯定是和她差不多，都是明明没有林牧的电话却偏偏说有，怕被拆穿所以装纸老虎，这事儿只要说开了就行，他不至于恨上她。
至于林牧……
陈雨欣皱了皱眉，然后摆出柔和的表情，走过去解围。
陈玉果然没生气，她叫他跟着她走，他也跟上。
陈雨欣带着陈玉离开人群，穿过小门进了后院。
“你应该提早一天过来的，昨晚是我给奶奶守灵，等会儿下葬的时候，我会抱着奶奶的遗像走在前面，你跟在我身后就行。”
陈玉看着陈雨欣的红眼眶，面无表情。
他还记得她专门打电话过来，跟他说是因为没跟奶奶相处太久所以不伤心，结果她现在两眼通红。
姓陈的一家人都挺会装的。
“我奶奶的骨灰在哪儿？”
“陈玉，你别再总是说她是你奶奶了，跟别人介绍的时候会解释不清的，你说她是你外婆他们才能懂，明白吗？”
陈玉看着她，表情未变：“我奶奶的骨灰在哪儿？”
“唉……在棺材里，你是想去看看她吗？但是我妈说棺材不能再打开了，到下葬的时候要钉住。”
知道在哪里就行，陈玉没什么别的想说想问，打算通过小门走出后院。
却听陈雨欣叫他。
“陈玉你等一下。”
陈玉扭头看她。
陈雨欣走近他，脸上是满是包容，就好像大人包容一个小孩子说了无伤大雅的谎言一样。
她说：“陈玉，虽然那天你在电话里那么说，但其实你没有林牧的电话号码对吧。”
“我明白的，”她笑了一下，低头咬了咬嘴唇，抬起头脸上多了几分心虚，好像一个从不撒谎的人要开始说谎了一样，“其实……我也没有林牧的电话，那天当着你的面，我……联系的是另外一个人，当时只是想让你宽心，告诉你林牧马上会来，没想到让你看见了那样的消息，你是不是误会林牧了？对不起啊，都是我的错，你千万别想太多……那天在家门口看见你们两个一起，我吓了一跳呢，还好你和林牧没有因为这件事生分，不然我罪过就大了。”
陈雨欣抬头望着他，脸上不是因红眼圈而残留的哀伤，就是满脸讨好而心虚的笑容，看着那么纯良。
陈玉轻嗤：“陈雨欣，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好骗？”
陈雨欣立马眉头蹙起，可可怜怜地表演欲言又止，然后摇头：“对不起，你怎么想我都行，反正我是真的没有林牧的电话，那天全都是我骗你，林牧真的是无辜的，她从来没说过那种，那种话，你可千万别误会她。”
对，千万别误会她，林牧是不是跟你说她从来没说过那句话，她也从没有跟我交换过联系方式，对，她说的都是真的，她更是从来没有为了骗过你跟我串通，说什么我们没有互通电话，只为了掩盖过这件事情……
你可千万千万别，怀疑林牧。
果然，话说完，陈雨欣就见陈玉的表情变了变。
呵，看吧，你们之间果然也没有多少信任嘛。
却听陈玉突然急速报出一串数字。
陈雨欣表情愣了愣，什么？
陈玉又报了一遍，这次陈雨欣听明白了些，好像是一个电话号码。
“陈玉，你在说什么啊？”陈雨欣不解而包容看着陈玉，好像在包容一个发疯的家人。
陈玉浅淡地勾了下嘴角。
“谁告诉你我没有林牧的电话，我刚才背的就是她的电话号码，怎么，你不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