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透过一面干净的镜子，用视线感受虚幻的世界。
陈玉没有了触觉，察觉不到身体的所在，感觉不到距离，好像只要身体向前移动，就能一步跨入那面镜子，然而镜子却永远在他眼前。
镜子里面，陌生人在地铁车厢里挤挤攘攘，那个他知道叫做李连的男人站在不远处，侧着头，在咧着嘴对别人笑着。
在陈玉的噩梦里，在他被强压在费承平身下时，李连也是这样笑着，举着手机对准他的脸，不愿意错过他任何一个扭曲的表情。
有人站在镜子旁边，有人在走动。
镜子里出现了林牧，她抬起手在挥动。
这个人是林牧，陈玉知道，她的脸，她的神情，她的一切他都认得，但她却比陌生人更令他陌生。
真正的林牧是这样的吗，好像是，又好像不是。
如果他有她的照片就好了，这样他就可以拿出来对比一下。
但如果有照片，新的问题又会出现，他如何能确定照片上的就是林牧？
林牧的嘴巴张张合合，好像在呼唤一个名字。
他想提醒她，别喊了，他听不见，恍惚间又陷入沉思。
他？他是谁？
林牧呼唤的人是他，那我又是谁？
林牧的手掌在镜子中放大，之后，镜子里的画面便全部消失。
知觉渐渐回归身体是一个很熟悉的过程。
先是能感觉到眼眶周围上残留着温热，接着指弯被轻轻掰直，后来手腕被牵起，走动的时候，膝盖的震动通过中枢神经传导到大脑神经元。
声音出现，立体感出现，嗅觉出现，距离感回归。
五感像是刚刚经历了一场流放，终于又被意识收归麾下。
陈玉低头去看，林牧的手指完全环绕着他的手腕，肌肤之间没有间隔，干燥温热。
可这份触感很快消失，林牧回过身看他一眼，马上放下他的手，对他说抱歉。
抱歉，道歉，对不起，所有人都向他表达歉意，可他要歉意有什么用？
他要的从来不是道歉。
但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他也不知道。
“那边有长凳，想去坐一会儿吗？”林牧观察着陈玉的反应。
陈玉视线低垂，不知道在想什么，但眼睛里总算是有了些神采。
很明显他听见了林牧的声音，掀起眼皮看她，却没说话。
“要不直接回家，你累不累，我们出地铁站打车回去？”
陈玉缓缓点头。
“那走吧。”林牧转身上楼，注意到陈玉步伐不紧不慢，跟平时并没有什么两样地跟上来。
他长睫低垂，睫毛下那对眼珠如墨水晕染在纸面，掩藏了无数字迹。
林牧庆幸，他醒过来得还算早，要是再晚一会儿还看不见他意识回归，那她肯定会打电话找谭老师。
到时候又不知道要怎么跟老师解释。
回到陈玉家的时候，天就快要黑了。
林牧收拾好了自己的东西，整理起陈玉家的冰箱。
冰箱里面是她买的各种食材与零食，两人三四天没回来，这些东西就三四天无人问津，但大多数倒还好好的，只有几样绿叶菜已经蔫了，林牧把它们收拾出来打包好，打算一会儿下楼顺便带走。
陈玉自己也会做饭，林牧是看他知道的。
但是他远不如她一样爱在吃上下功夫，顶多只追求把食材搞熟。
只追求熟着吃也好，味道在其次，冰箱里满满当当，只要他愿意稍微动手，哪怕每天用白水蒸着吃煮着吃，最后撒点盐巴，摄入的影响其实也没差多少。
但愿他好好对待自己的身体。
收拾好一切，林牧背起书包，关上厨房的灯，提上垃圾袋走出厨房。
陈玉坐在沙发上，盯着他眼前茶几上放的水果糕点，眼神放空。
林牧不确定他在没在注意她，扭头看见客厅的木柜上放的座机电话，想了想，又看了一眼陈玉，还是决定大胆一把。
她用那个外壳有些破碎的红色座机拨通自己的电话，记录下号码后，把听筒又放回去整理好。
虽然她总惹陈玉生气，但同学之间有磕磕绊绊也属正常，她保留一个他家的电话应该不算太过分。
如果陈玉介意……
那就仅留作纪念，她不会拨通这个电话就是。
早应该走了，林牧迈不动脚步。
她有很多想嘱咐陈玉的事情，关于他的舅舅舅妈，关于陈雨欣，关于他和谭老师。
她觉得陈玉的舅舅舅妈绝不可信，尤其是他的舅妈。
她说话避重就轻，明明该讨论的是为什么那么多年一直不寻回、不赡养家里的老人，她却张口闭口是陈玉的母亲不知羞耻，陈玉不懂事，老人不听话，而且很明显，她撒谎骗人，她明知道陈玉和老人的下落，却说一点消息都没有。
还有陈雨欣，林牧也能不确定，但嘱咐陈玉离她远一点总没有错。
在陈玉的里，在他奶奶失踪的时候，陈雨欣曾经帮他发消息给她，想寻求她的帮助，然而事实是，那时候林牧压根还没跟陈雨欣交换过联系方式，她是把消息发给了谁？
至于谭老师，林牧倒是相信陈玉会有分寸。
没人会骂学生对老师产生感情，大家只会口诛笔伐跟学生有情感纠葛的老师，陈玉玲珑心思，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
想说的事情有很多，但林牧一时半会儿找不清楚她面对陈玉的定位，这些都是陈玉的私事，她好像并没有权力置喙，况且陈玉不傻，他肯定也有自己的判断，轮不到她为他操心。
她犹犹豫豫站着不走。
陈玉却沉默着，稳坐在沙发上，没看她，也没赶她。
林牧看着他，刚试探着张开口，复又合上。
他一直呆在那里，难到是在害怕她赖着不走？
小脚盆鸡有个词叫做读空气，他说不定正是在用行动提醒她读空气。
好吧，他确实也说过，她是挺招人烦的。
行吧，走了，这下真该走了。
林牧打开陈玉家的房门，没再回头。
“那我们开学再见，希望你假期能过得开心一些。”
门合上，林牧不再迟疑，动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