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缓缓启动,车站被抛在身后。
车座下的震动,摇晃的窗帘,耳朵里一阵轰鸣。
陌生的人群和建筑在窗外一闪而过。
前座的夫妻在对话,乡音熟悉又陌生。
陈玉还记得小时候奶奶呼唤他、嘱咐他时的口吻,却渐渐记不清她的声音。
她用带着口音的普通话,教会他说话,鼓励他走路,扶着他学会骑自行车。
她十几年如一日地租住着那间小房子,靠打扫公厕和拾破烂养活他,供他读书。
而他如今正坐着客运车,离开她从出生到长大的家乡。
他人生近三分之二都有奶奶的参与,然而到现在,他已经快要忘记她的声音容貌。
陈,耳东陈,他姓陈,她姓于,他是她的外孙,是她的不孝女给她留下的拖油瓶,她白白付出牺牲,他报以她遗忘和辜负。
他甚至没有为她流过一滴眼泪。
林牧说,是因为失去了唯一可以哭诉的对象,他才哭不出来。
那如果他能去到地下,见到奶奶的灵魂,是不是就能痛快的为她哭一次。
车窗外,路两边,绿荫如瀑。
深绿的树影倒映出车内的景象。
陈玉震惊回头。
林牧正闭着眼仰靠在椅背上,面无表情的,安安静静地流眼泪。
冷不丁的,林牧睁开眼睛。
陈玉慌忙偏过头假装什么都没看见。
“看就看了,躲什么。”
陈玉从书包里翻找出纸巾递给林牧。
如果林牧不想说,他就什么都不会问。
林牧接过纸巾擦干净眼泪:“从学校出来往东走,走到天桥,天桥底下有家好利来,好利来对面有家老式点心店,谭老师喜欢好利来那家的坚果酥,喜欢老点心店里的麻薯。”
从突然哭跳到突然说起谭老师喜欢什么糕点,陈玉满心满眼都是疑惑。
“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擦干眼泪,林牧眼圈有些红的,笑也笑不出来,干脆不笑。
“刚想起来的,我觉得应该对你有帮助,至于可信度,你放心,我去老师办公室,总在她桌上看见这两样,她肯定喜欢。”
陈玉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好像她说的也没错,他要向谭老师表达谢意,是不应该空手去。
“我想想还有什么,对了还有,谭老师喜欢水果香和木质香,不爱喷花香味的香水,她喜欢吃水果,最喜欢的是葡萄还是提子来着,我记不太清了,你可以都买来试试。”
有点多,陈玉从包里翻找出纸和笔,一一记下。
车上没有桌板,还晃,他垂着眼睛,写得有些艰难。
林牧看着他的侧脸,想起高中毕业的那顿散伙饭。
将要分别的时候,有同学哭了,有同学笑着,大家聚在酒店大厅里,三三两两的凑做一簇。
林牧早早就被灌倒,失去意识之前看见谭老师整个人喝嗨了,在跟班里最调皮的男生划拳。
人不可貌相,谭老师看着温温柔柔脾气很好的样子,划拳的时候粗声粗气,踩着椅子红着脸,气场足有两米八。
那时候,几乎全班同学都在场。
只除了陈玉不在。
谁都没提起陈玉,毕竟只相处了半年时间,或许已经有人不记得他,忘了班里原本还有这么一号人,但林牧忘不了,原本的实到51人,后来变成了50人。
如果她努力,50人会变回51人,那她就会努力,如果需要她放弃,那她就尽全力放弃。
“……谭老师口味比较清淡,不喜欢吃辣,她对芒果过敏,也不爱吃海鲜,据说她海鲜吃多了就会吐,不过她喝酒很厉害,白的啤的都能喝。”
“先就这么多,以后等我想起来再慢慢告诉你,当然你也可以自己去发现。”
车要上高速了,经过减速带,一点点减慢,最终“哧”一声前倾后刹停。
笔端的油墨在纸上划出一道长痕,陈玉停笔抬头。
“你好像很了解谭老师。”
他声音带着些喑哑。
“也没有很了解吧,”林牧抬手关了头顶上的冷风,“她是咱班班主任,我是班长,知道这些不是应该的吗。”
一般来说,班长会关注班主任的口味和酒量吗?
陈玉看向林牧,林牧没回应他的视线,看着前方的汽车挡风玻璃。
汽车又缓缓启动,陈玉收回纸笔。
之后的一路上,陈玉神经质一般的时不时注意林牧。
怕她再哭,想知道她为什么哭,又觉得自己不该多问。
原来她也有伤心事。
他所知道的林牧,从来都是光鲜亮丽有活力的,像是什么都难不倒她。
她强大到他甚至好多次忽略了她的性别,不假思索地认定她能做好任何事。
他想不到什么事情会让她哭。
但是林牧什么都没说,也没再一声不吭地流眼泪。
所以陈玉什么都没问。
好强的人往往不希望被别人发现自己的脆弱,林牧应该也一样。
车外的景象更换了一波又一波,汽车一次又一次穿入隧道又穿出,林牧看着前面,没再主动跟陈玉说过一次话。
但当陈玉咳嗽一声,清一清嗓子,她眼睛就看过来。
屡试不爽。
车厢里冷气不要钱地吹,陈玉衣着单薄身上却没多少脂肪覆盖。
他胳膊随意摆在腿上,肘关节、腕关节、手指的骨节全都突出明显。
白得扎眼的皮肤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
林牧根本没办法放着他不管。
又一次,他像是怕打扰到别人,连咳嗽都压着声音,末了明明嗓子还是不舒服,却强忍着停下来。
“要喝热水吗。”
陈玉嗓子难受得直吞空气,终于又听见林牧开口跟他讲话。
林牧一说话,周围凝滞的冷气就好像开始解除,不再只困着他一个人。
陈玉点头,嗓音已经变得粗粝:“要。”
林牧的背包就搁脚边,她伸手拉开拉链,从包里拿出一早就备好的保温杯。
保温杯沉甸甸的,装满了温热的水。
“是我的水杯,但我提前洗过,你要是介意可以擦一下杯沿,我没关系。”
陈玉呼吸一窒。
“我没有介意。”
不顾分寸跟他同住一间房的是她,现在提醒他注意避嫌也是她。
嗓子干涩发痒,陈玉接过保温杯,却只是拿着。
一直到汽车停进服务区,林牧喊他下车吃午饭。
大热的天,他嗓子干疼,一点胃口都没有。
可是林牧一喊,他下意识就跟着下车。
他手里还抓着保温杯,脑子有点迷糊,一不留神脚下一滑,踩空一节台阶。
林牧撑着伞,正站在车门口等他,见他身子一歪就往前扑过来,忙一只手抓住他胳膊撑住。
“发什么呆,看路啊。”林牧叹了口气。
一下看不住都不行。
陈玉抬头看林牧的表情。
不是责怪,也不是嫌弃,他看不明白她那种眼神的含义,但被她那么看着,他突然就想发脾气。
“手放开,懂不懂男女有别。”
林牧一噎,睁圆了眼睛,一身反骨加狗胆绝不认输,手臂展开一把勾住陈玉脖子往前带。
“不懂,怎么样,你打我?”
陈玉真的动手,一胳膊肘过去,戳得林牧横膈膜疼。
见林牧捂着肋骨直揉,伞都掉到地上。
陈玉有点傻地看自己的手。
他也没使劲儿啊。
“陈玉,算我求你了,吃胖点吧,真的,你这胳膊肘抵得上一件装甲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