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吧,阿姨,就这些,我已经大致了解了陈雨欣和陈玉的家庭情况,回头老师问起我会如实告诉她。”林牧收起手机,保存录音,“那今天的家访到此为止,我和陈玉还有别的事情,就先走了,二位再见。”
贾兰英讷讷着点头,觉得自己完全被人牵着鼻子走,但既然无事发生,她也懒得深思。
陈玉站起来,正要从茶几上收回骨灰盒。
“等等!”贾兰英反应迅速,生生扑过来一把按住骨灰盒,抬头望向陈玉,“你这是要干啥?”
陈玉眉头紧皱。
被他那对漂亮黑眼珠盯住,贾兰英这才发现陈玉不呆。
十七八岁的少年,就算是浑身看着没几两肉,但身材瘦高,低头看人时气势是足的。
贾兰英心里发虚,想找她男人撑腰,又怕气势更加矮人一头,于是梗着脖子仰视陈玉。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儿?你要把她带到哪儿去?人死终究是要埋的,她生是老陈家的人,死是老陈家的鬼,除了陈家祖坟,她哪都不能去!”
连装都不愿意再装。
陈玉看了看面前这个矮小却色厉内荏的女人,又看向了不远处那个面色黄黑的男人。
他的那个亲舅舅,面无表情地低头扣着自己的手指,仿佛完全察觉不到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
争夺奶奶的骨灰,却不在乎奶奶活得多辛苦,死得多狼狈,和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儿媳妇也就罢了,她的亲生儿女甚至更加冷血。
还要加上一个他自己。
姓陈的,一个个看着光鲜亮丽人模狗样,实际心里一个比一个狼心狗肺木石心肠。
淅沥沥的雨声从屋外传入耳朵。
这场雨终究还是来了。
腰侧被人碰了碰,陈玉腰肉反射性一缩,扭头看去。
是林牧碰他。
“回神儿。”
林牧以为他又快要陷入类似解离的状态,忙不迭想把他叫回来。
好在情况还没有那么糟糕,陈玉眼神清醒地望了她一眼又转回去,也倒没有发火叫她别碰他。
“你们要奶奶的骨灰做什么?”陈玉看向贾兰英。
贾兰英还反应了一下,什么奶奶?
反应过来后腾得一下上了火气。
那死老太婆,怕是早就教着让陈玉以为他是老陈家的种。
才不是!她生的孩子才是老陈家的亲孙辈。
“我要骨灰干什么?还不是为了你外婆!为了她能有个埋的地儿!你以为我要干什么,我是坏人吗?!”
眼见着她又要哭起来,陈玉脑子发胀,深呼吸。
“我明白了,只是要把她葬在祖坟是吧,什么时候下葬,需要我做什么。”
没料到陈玉这么听劝,贾兰英眼泪没来得及挤出来,抬眼看他。
“真的?这就对了嘛,你还小,指望不上你,也不用你干啥,下葬当天你来就行了,到时候给你安排。”
“下葬当天带骨灰盒来,不行吗?”
“当然不行!你去打听打听,谁家抱着老人的骨灰四处跑,你年纪小,我就当你不懂事,不懂事也不能胡闹,你这样不是让老人的鬼魂都不得安生吗?”
贾兰英噼里啪啦一顿讲,看陈玉脸色不对。
可不能把他惹急了。
“行了,舅妈也不怪你,你放心吧,骨灰盒放在舅舅舅妈这儿没事儿的,又不是啥贵重东西,我们还能把它私藏起来不成?”
陈玉盯着她不说话。
贾兰英被看得莫名有点心虚,又想,她心虚啥,她说的是实话。
却听陈玉问她:“你怎么联系我?”
“你家不是有电话吗?”
“轰隆——”
屋外一道闷雷声猛地炸开,贾兰英打了个激灵。
说漏嘴了……
陈玉好像没发现,没有深究,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她一字一顿。
“好,那我在家等你们打电话。”
说罢看了一眼那个呆顿的男人,又看了眼骨灰盒,率先出了门。
林牧从包里取出伞,慢了他一步。
出了房门才发现,陈玉压根不躲雨,已经出了院门不见身影。
雨已经不算小,不打伞进去走一圈就足够淋湿。
林牧打开伞追出去,在院子外的小路上找到人。
人正冒着雨闷头往前走,黑色书包和蓝色衬衫湿掉贴了在后背上,头发也已经被浇透。
浪费食物,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什么话都憋在心里不说,一点都不坦诚,这是林牧极为讨厌的三个毛病,陈玉几乎都占全了。
可是没办法,再讨厌的毛病,放在陈玉身上,林牧就生气不起来。
林牧认命地叹了口气,上前把伞撑在他头顶。
他脸上有缠绵的水线,像是眼泪。
但林牧知道那不是。
他的情感和眼泪一起被关在他的某一道心门后,又用锁链层层封锁住,日以继夜,他所受的所有苦楚化成眼泪和毒汁,灌进那一道封死的门里,越积越多,却不能发泄出一丝一毫。
如果他哭,不会像一场小雨,而是会像洪水倾泻,水坝崩塌,像一场发威过后就风平浪静的暴风雨。
林牧期盼这场暴风雨能早点到来。
阴云团布,空气却一点都不凉爽,丝丝暑热被雨线细密地联结成串,敲在庄稼上嘣啪作响,砸进庄稼地里冒出闷热的土腥气。
两人安静走着,帆布鞋早已被泥土染色。
“你没有问题要问吗?问我为什么轻易就把奶奶的骨灰留给她。”
陈玉侧过头,发顶的雨水顺着刘海滴下来迸进他眼睛里,他也不躲,撑着眼皮看向林牧。
“你肯定不知道,郊区的墓园里,最便宜的一块墓地也要两万块,奶奶生前省吃俭用,也不过才攒了两万多块,所以,我把奶奶的骨灰给他们,说得好听是为了奶奶能落叶归根,实际上我只是想逃避责任,不愿意花这笔钱让奶奶能安稳长眠。”
林牧琥珀色的眼珠仿佛被雨水冲刷过一般清亮濡润,看着他,什么也没说,却好像什么都瞒不过她的眼睛。
陈玉移开视线看着前方,瞳孔和睫毛被雨水染得深黑,像墨汁一样浓的化不开。
“奶奶死的时候我没哭,当时我在想什么,记不清了,现在回想起来,我为什么哭不出来,大概是因为陈家人骨子里都带着冷血,我是这样,我妈是这样,我舅舅也是。奶奶是唯一的正常人,也是陈家的牺牲品,她耗死自己养大的一群姓陈的,个个都是白眼狼。”
林牧听着他说下去,确定他说完了,问了个看似完全不相干的问题。
“你奶奶对你怎么样,她虐待你吗,打你吗,骂你吗?”
“为什么这么问?”陈玉不明所以,“她对我很好,不打我也不骂我。”
“不对,回答错误。”林牧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