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哭了一会儿,抬起红肿的眼睛:
“不管怎么说,陈玉,是舅舅和舅妈不孝,没找到老妈,你怨我们没关系,但是人死了得入土为安啊,你怎么能,怎么能就这么把她装在书包里……”
屋子里空调开着,送出来丝丝凉气,那凉气仿佛渗进了陈玉的骨头缝里,冷得他齿间发颤。
什么入土不入土。
陈玉已经听不清这个舅妈在说什么,眼里是一片灰败。
哦,原来,他其实没资格怪罪任何人。
说到底,他和他妈才是罪魁祸首,他和他妈,又一次,是罪魁祸首。
他妈不知廉耻怀上他,奶奶是为了找他妈才离开家,后来又为了养活他才不跟家里联系,以至于得了个自己瘸着腿溺死在小水沟里的结局。
他奶奶,追根究底,是因为他,才死的。
一切的源头是他的出生。
所有的人都没有错,错的只是他,和他妈。
什么是灾星,这就是灾星。
他和他妈,就是注定的天煞孤星,一辈子哪怕自己不得好死,也要连累着身边的人一起下地狱。
他原本就不该存在的。
他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他出生,伴随着他妈的痛苦,他长大,他奶奶省吃俭用,血汗都用来哺乳他,他想要好好读书上大学,出人头地后回来回报奶奶,可是就在他做了下定决心的那天,他奶奶就走向了死亡。
奶奶费尽心力拉扯他长大,死前都在计算给他攒大学学费,然而到最后,看看他那一生活出了个什么样子。
肮脏卑鄙、无耻下流、犯贱恶心……
不仅没上大学,他甚至走上他妈的老路,活得连条狗都不如……
陈玉突然明白了,他淹死了自己后又回到了十七,这大概是上天的授意。
因为第一次他不知道自己全部的罪,死得太轻松,所以上天给他第二次机会让他改正。
所以他该怎么做?
他该怎么死才能叫所有人都满意?
天边汇聚了几朵阴云,轰隆隆的闷雷声从远处传来,天色渐渐阴沉。
房子里空气沁凉,连光线都暗淡。
贾兰英说上了瘾,指责陈玉他妈性子都多倔,说都是因为她,一家人被最后闹得鸡犬不宁,老人也背井离乡再没有消息,村里同样年龄段的老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因为种种原因没有寿终正寝,她和她丈夫看见后一天天是多么害怕、心慌,生怕老人在外面出了意外,结果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局。
她看着陈玉,没弄明白为什么她越说,他的两眼就越空,脸色就越苍白,只是当他在发呆。
但陈玉能好好听话正中她下怀,最后她说:“你小,你不懂,这边老人讲究一个落叶归根,按照咱本地的规矩,你外公的坟旁边那块地我们一直给空着呢,两个老人相互扶持了半辈子,埋在一起,去了那边也能结个伴,我们做小辈的,老人活着的时候没能好好尽孝,死了,至少得给老人风光大办,就算是全一全孝道……”
贾兰英说着越靠越近,有点忘形,伸手去拉陈玉的手套近乎。
“别碰他。”
伸到一半被旁边的林牧挡下。
贾兰英讪讪地收回手。
什么碰不碰的,她外甥都还没说什么,一个外人多什么事。
一个两个的,身上是镶金子了不成,碰都不让碰。
亏她还以为这小姑娘不错呢。
贾兰英翻了个白眼,城里来的了不起啊。
却见那姑娘也不看她,起身半蹲在陈玉面前,抬头一声声叫陈玉名字,却不听见陈玉应答。
嘶,贾兰英鄙视地扫视陈玉的脸,不会跟陈沛盛一样也有呆病吧?
她就说,怎么他一直愣愣的,也不说话。
呵呵,真是可惜了他那个娘给的一张好脸。
陈沛春啊陈沛春,没想到吧,年轻时你处处压我一头,压了我小半辈子,到头来,哼,你死的比我早,活得不如我,生了个儿子还是不如我女儿。
老天有眼,真是老天有眼。
林牧叫着陈玉,好几声都没看见他有所反应。
越叫越气,气自己忽略了陈玉。
她真是脑子进水了才一直由着陈玉这个所谓的舅妈满嘴胡言。
陈玉舅妈说的话,她作为一个外人只是越听越怀疑,感触不大,但仔细想想,这些话对陈玉来说都是诛心之言啊。
林牧真恨不得扇自己两巴掌。
“陈玉!”
脖子上传来温热的触感,陈玉悚然一惊,清醒了几分,慌忙挣扎着往后撤,可惜他背后就是沙发靠背。
林牧看得扎心。
果然他不喜欢有人碰他。
但至少这么做是对的。
林牧收紧小臂:“陈玉,看着我!”
陈玉被林牧握着脖颈往前带,挣扎不过对上林牧的眼睛。
她半跪在他面前,手拦在他脖子后不让他后退,仰头问他:“清醒了吗?”
她皱着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清晰可辨,分明装只了一个他自己。
“嗯。”
林牧舒展开眉头,放在他脖子后的手没有撤走,整个人突然靠近。
太近了,陈玉手足无措,胡乱握紧扶手,意识终于集中到了眼前的现实,听见林牧凑在他耳边悄声说话。
“陈玉,你听好,她刚才说的话不一定是真的,甚至可能全都不可信,所以等会儿我会问她一些问题,我问的时候,你仔细观察她的反应,好好判断,明白了吗?”
林牧后退看向陈玉的眼睛,想再次确认他有没有恢复状态。
陈玉目光清醒地点了点头:“明白了。”
林牧弯了弯眼角,顺势撸了撸他后脑勺,“别瞎想。”
收回手,林牧起身坐回沙发,从包里掏出手机。
“阿姨您好,我叫林牧,是陈玉和陈雨欣的同学,也是他们的班长。”
贾兰英闹不明白,这两娃怎么奇奇怪怪的,该不会是,不会是那啥,早恋吧?说完悄悄话又突然来了这么一出,什么意思。
没来得及多想,她记起来,她女儿好像说过那么几次,她朋友是班长,可威风,家里好像还有个当官的什么的。
是了,是说叫林牧来着。
她还以为既然是班长,那就是男娃,她闺女长得也不错,这两小无猜的,发展发展也不是不行。
谁知道竟然是个女娃?
罢了,朋友也是一样的。
这娃挺不错,除了有点高傲,看着还挺有礼貌的。
没事儿,城里人,高傲一点也是那个理儿。
贾兰英展开眉头:“是,是,总听我们家欣欣提起你,说你当班长可威风了。”
林牧跟着笑笑,没搭茬:“阿姨,是这样的,学校规定老师们必须定期对学生进行家访,我们班主任谭老师,本来决定亲自来您家一趟,又因为临时有事耽搁来不了,所以拜托我过来,代替她进行一下家访。”
哪有什么家访,听她胡扯。
陈玉看了林牧一眼。
她还有这么一面。
贾兰英当了那么久的妈,家长会参加过,家访是一次没遇到过。
她爱人前显眼,上次去市里参加家长会,她特意穿得洋气,看着大气庄严的学校建筑,听着老师说她女儿乖巧,她是真得意,回来跟左邻右舍神气了好几天。
再来这么一次听起来就很洋气的家访,普通学校的普通家长肯定遇都没遇见过,到时候又能在人前吹嘘,她有什么不乐意。
“好好,家访是吧,看我,不像样,”贾兰英抹掉脸上的泪痕,“茶水都没准备,让你见笑了。”
林牧摆手:“不用了,没关系,我不渴。”
“好好,你要访什么,我们家一定好好配合老师,”贾兰英对陈沛盛招手,“来,二娃,过来坐下,娃班长要家访呢”
陈沛盛乖乖地过去坐在她身边。
明明是四十多岁的成年男人,也太乖了,看着总有点奇怪。
林牧跟陈玉对视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