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算是明白了,林牧睡眠的方式就和肠胃病人吃饭一样,少食多餐,少量多次。
每回清晨他醒来时林牧已经起床了,趁着他吃早餐时又眯着眼睛打瞌睡,只要有机会乘车,她多半是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呼吸均匀。
难道她是夜里趁着他睡着出去蹦迪了?
还别说,以她那种跳脱的性子,不是没可能。
下了公交林牧还在伸懒腰,伸完懒腰眼瞅着就朝李茹茹的杂货铺去了。
陈玉抓住她背包:“干嘛去。”
像小狗被捏住后脖颈子,林牧扭过头,“借,借车。”
“还去麻烦人家?多少次了,你都不怕人家嫌你烦?”
就算人家不烦,陈玉也烦。
“没,没有吧,我那么招人烦吗?”林牧睁着圆溜儿的两只眼看陈玉,眼里全是清澈的愚蠢。
“有,很招人烦。”
林牧肩膀一塌,被陈玉扯着书包拖走。
他心情不错,微微勾着嘴角。
“今天来得早,步行过去也来得及。”
“那我不借车,去跟她打声招呼……”
陈玉凉凉的注视下,林牧声音渐渐消弭。
“走吧。”陈玉放开林牧的书包,林牧瘪瘪嘴乖乖跟上。
步行其实也花不了多久,只是才刚到九点多,太阳就已经高悬,走过大路旁柳树的阴凉后,阳光晃得人直眼花。
陈玉皱眉,眯着眼睛阻止太阳光线直射进眼球里,头顶突然撑开一把大伞,眼皮的压力瞬间消失。
林牧撑着遮阳伞,伞下的阴影刚好盖住两个人。
伞下是一片干净的世界,陈玉听见路边虫叫鸟鸣,看见野草碧青,澄静的天空倒映在潋滟的水中。
在这里,肮脏和龌龊本应该格格不入,但陈玉发现,他置身于此地,好像也没有那么不适。
蟑螂活在黑暗阴冷的角落,出现在光明的世界里,最可能的结局是被人一拖鞋板拍死,所以世人眼里的美好,对他来说危机重重。
但为什么现在,他好像没有那么害怕了?
陈玉侧头去看林牧,发现她又捂着嘴打了个哈欠。
两人走到陈雨欣家的时候,正好赶上她家人都在。
陈雨欣大概是已经跟她爸妈讲过昨天发生的事情。
林牧收伞,陈玉敲门,门一打开,面前是一张白皙的妇人面孔。这样白净的面孔在乡下不算多见。
看着这张白净面孔,陈玉隐约觉得有几分熟悉,但搜寻记忆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贾兰英一见到陈玉,两眼框里立马泛起湿润。
“陈玉是吧,我是你舅妈,来,快进来,二娃!咱外甥来了,快出来。”
贾兰英伸手要牵陈玉手臂,被陈玉皱着眉躲开。
“当年你还在大丫肚子里,一转眼都这么大了……”她倒也没有怪罪,让出门口的位置引陈玉和林牧进门,关上大门,慈爱地看着陈玉。
被贾兰英称作二娃的人,从门内钻出来。
撇开肤色,陈玉和这人倒是真的长得有些许相似。
都说外甥肖舅,或许是有道理的。
陈玉知道按照亲缘关系,他该叫面前这个黄瘦的汉子一声舅舅,但他叫不出口,毕竟他身后的背包里还装着奶奶的骨灰。
奶奶死在那样一条浅浅的沟渠里,他和这所谓的舅舅舅妈都有责任。
“进,进来吧。”陈沛盛看着比陈玉这个外人还局促。
陈沛盛和贾兰英共生了三个孩子,大女儿已经嫁出去了,二女儿刚出生没多久就送人了,陈雨欣是他们第三个孩子,因为学习成绩好,是最小的女儿,两人又死活生不出儿子,也只好先拿她当儿子宠。
“欣欣,你弟弟跟你朋友来了,快下来。”进了家门,贾兰英提高声音对着楼上喊。
听见弟弟二字,陈玉身上滚过一阵恶寒。
他实在忍不住想要拒绝这位所谓舅妈的套近乎,前十几年从来没见过面,一见面就表亲切个不停,好像他们的舅甥关系是娘胎里带出来的。
没人应声,也没人下楼。
“欣欣可能去果园子了,一会儿就回来。”
贾兰英解释了一句,招呼着陈玉和林牧坐下。
陈玉没跟他们多余客套,坐下,从背上解下背包,拉开拉链拿出骨灰盒,放在面前的茶几上。
贾兰英反应了几个瞬间,接着眼泪夺眶而出,跪倒在沙发边上,抱着骨灰盒哭喊:“娘啊!儿子儿媳不孝啊!”
陈沛盛也抹了一把鼻涕,跟着跪倒在自己妻子身边,头抵着头一起呜咽。
陈玉原地坐着,看着两人哭爹喊娘痛哭流涕,面上无动于衷。
所有人好像都以为,只要哭一哭,就可以免除自己身上的一部分罪责。
小孩子打破了花瓶,不等家人责骂,先扁着嘴大声嚎哭,就有好事者会说,看他都知道错了,不要责骂他。
丈夫出轨在妻子面前跪地求饶,哭着骂自己不是人,就会有和事老劝妻子,你看男儿有泪不轻弹,为了家庭幸福,忍忍就过了。
甚至罪大恶极者,临死之前哭诉一哭诉自己多么迫不得已,说一说软话,就会被当做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人总是想靠哭来免责。
贾兰英脸上挂着泪痕,膝行到陈玉面前,对着陈玉一下一下甩自己巴掌。
力道用得很足,她脸颊很快泛红。
“陈玉,你是不是怨我和你舅舅,你没怨错,我们真不是东西。”
林牧看不下去,皱着眉起身过去扶起贾兰英。
“阿姨,您起来说。”
贾兰英顺着林牧的力道被扶起来,样子好像体力不支,挂在林牧手臂上。
林牧怕她放手弄摔了她,把人扶到沙发上安置好。
贾兰英一副哭虚了的样子,腿都不肯打直,全程靠着林牧才不至于瘫坐到地下,坐在沙发上也不好好坐,半个屁股挨着沙发,半个屁股悬挂在空中,大腿垂下,一副随时要给陈玉下跪的模样,两眼哀哀戚戚看着陈玉:
“不是舅舅舅妈不肯赡养老人,是我们实在没办法呀,当年你妈不知道在哪里胡闹怀了娃,等一家人知道的时候,她肚子都大了,你妈那时候是个黄花大闺女啊,要是这时候把娃打掉,伤了身体以后还怎么嫁人,咱家就商量着,先把娃生下来,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这么说你应该也明白了,这个娃就是你。”
林牧看了一眼陈玉,他沉默着,表情看不出喜怒。
“你说,娃生就生了,你妈不知道突然赌的什么气,是硬生生月子都没出人就跑了,你外婆担心,抱着你去找你妈,这一找,就再也没回家啊,家里电话号码一直没变过,就是怕你外婆联系不到家里,可是等了这么多年,你外婆是一个电话都没打过,你说说,我和你舅舅上哪儿去找你外婆啊,这不是造孽吗……”
贾兰英没说下去,拍着大腿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