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陈玉太漂亮了,太漂亮了不好……”
“……陈玉这次数学考试拿满分,我就去给陈玉买那个什么,啃什么鸡……听奶奶的话,一定要好好学本事,知道吗……成绩为什么退步,是不是在学校谈恋爱了……是奶奶对不起你,没给你好的条件……一定要考上大学,不然我死了都不放心你……”
“听见了吗陈玉,一定要上大学!”
迷蒙,恍惚,陈玉陷在一个光顾陆离的世界里。
眼前画面昏黄模糊,是破碎的,仿佛湖面被割裂,波光粼粼里全是陈玉斑驳的记忆,熟悉的人脸,来去的人影,模糊了边界的墙壁,陈玉感到自己浮浮沉沉,不知是在空中还是水中。
隐约听见人声,声音时而清晰时而失真,就好像忽远忽近。
陈玉听出那是奶奶的语气。
奶奶,是奶奶?
奶奶你来接我了?
对不起奶奶,我最后还是没考上大学……
可你还是来接我了,你原谅我了吗?
心墙破开一个口子,积攒多年的情绪奔流逃窜,陈玉的灵魂无助地伸着手。
奶奶死后,陈玉再也没有流过眼泪。
陈玉隐约听见痛哭声。
是谁在哭,他自己吗?
脑中像卷起一阵风,所有模糊的记忆片段都尽数卷进海底沉淀下去,世界只余下一阵空白清明。
清晨的阳光下,有鸟鸣和微风,床上漂亮的少年眼睛睁开了一条缝隙,接着又无意识地闭上。
陈玉再次陷入黑沉的睡眠。
日轮高悬,屋外的气温渐渐升起来了。
火车转大巴,大巴转飞机,林牧绞尽脑汁想再快一点,无奈也不可能顺应心意直接飞回去,只能焦躁地频繁口渴喝水,一边花了快两天两夜还多,才赶回家乡。
期末考试前最后一天,上午眼保健操的时候,谭老师接到陌生电话。
“哦,是林牧啊,你不是去外地了吗,打电话有什么事吗?陈玉家的事你知道了,唉……那孩子可怜啊,他奶奶……你刚才说要我帮什么忙?陈玉家的地址?你们是朋友啊,那行,老师去给你查一查,你等下。”
谭老师夹着电话翻出班里学生的信息表格,“林牧,你记一下啊,他家住在蓝天村北区成田路东段三号巷67栋三楼304,嗯,蓝田村北区,成田路东段,三号巷67……记下了吗?好,没事儿不用谢,你路上注意安全,对了林牧,你这学期期末还参加吗?”
林牧记下地址,想了想,回答道:“不了,老师,我应该赶不上考试,您能帮我和陈玉留两套试卷吗?我们到时候自测一下,嗯,好的,谢谢老师,老师再见。”
知道了地址,林牧立马拦车赶往陈玉家,上车第一句话就是师傅我赶时间能不能快一点。
她一分一秒都不想耽搁,想立刻看见活生生的陈玉,而不是那个从文字里透露着浓浓死意的他。
火车上也是,汽车上也是,交通工具在飞驰着往前跑,她在车上坐立不安,恨不得长出一双飞毛腿下去扛着车跑。司机大叔一路上被林牧催得头发都掉了好几根,等林牧一下车,直在心里嘀咕现在孩子都猴急得很,要不是林牧下车给了张大额钞票说不用找,指不定还堵不住他的嘴。
可是下了车林牧犯了难,这里老式居民楼和自建房林立,汽车通不过的巷道织成一张细密复杂的蛛网,司机只把林牧放到了路口,她根本分不清楚哪是成田路东段,哪儿是三号巷。
只能一点点问路。
接近正午,阳光渐渐焦灼,林牧跑过无数个小巷子,问了很多人,走错好多路,大背包沉甸甸地压得她直不起腰,棉布短袖后背处大片大片都是潮乎的,额头上冒出的汗珠滴落进眼珠里,她顾不得停下休息,只是揉揉眼睛喘息着继续走向下一条小巷子。
世界久违的喧闹。
小孩在呀呀学语,流浪猫打架时发出惊叫,电动摩托呼啸着经过楼下,还有谁家在炒菜,葱蒜末滋啦一声倒进油锅里,然后炒锅和锅铲摩擦碰撞。
谁家大门咣当一声合上,不知睡了多久的陈玉忽得张开眼。
睁眼看见的房顶是白净的,脚下的一面墙糊满了奖状,茶色的老古董一样的衣柜立在床脚,衣柜前是整齐干净的书桌。
这个地方曾在陈玉梦中出现过好多次,却再也回不去了。
这里是他过去和奶奶一起住的房子,是他的房间。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死亡原来是这样的经历吗?
一点都不窒息痛苦,没有阎王爷没有判官,也没有来接自己的亲人,只有生前最想回到的地方?
陈玉从床上坐起来,动作带动了气流,陈玉闻到一股汗酸味,好像是来自他自己。
味道?死后还有嗅觉吗?
陈玉皱着眉头,光脚下了床。
确实是记忆中的家,但是没有奶奶,几件家具损毁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就像被刻意破坏过,就像……
陈玉突然冲向奶奶的卧室,又在门口猝然停下。
奶奶房间的门开着,里面一览无余。
陈玉奶奶很爱惜一个不老不新的物件,那是一个梳妆台,放在奶奶床脚边,梳妆台自带许多抽屉格子,奶奶人爱整洁,平时总是把东西规整地收拢在格子抽屉里,台面上什么都不放,可现在那梳妆台上面,分明正正方方摆放着一个木盒子。
那是陈玉从殡仪馆取回来放上去的,陈玉奶奶的骨灰盒。
通过梳妆台的镜子,陈玉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干瘦颓废,但分明还穿着高中时期的校服,有乱七八糟的短发,还有一张很年轻的脸。
人世间的喧嚣传入耳朵,陈玉慢慢确定:
这不是死后的世界。
陈玉嘲讽地笑了。
陈玉啊陈玉,你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让整个世界都这样蹂躏你,恨不能把你踩在脚底,然后再像踩掉一块狗屎一样来回磋磨你。
想死都不行吗?死了还要回到过去,还要再经历一次那些经历。
上帝还是阎王爷,不管是谁,求您,放过我吧。
他想要消失。
一次不行,那就再试第二次。
在求死这件事情上,陈玉可以尝试很多次,直到有一次成功,只要有一次成功。
最快的方法是什么?
陈玉不害怕痛,他进了厨房,翻了翻刀架,抽出一把短刀,闭上眼睛。
“砰砰砰!”
“陈玉!”
“砰砰砰!”
“陈玉你在家吗!我是林牧!”
陈玉脖子上架着刀,看向客厅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