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昭一家人紧赶慢赶,仅用不到一天的时间便回到了中都,代王刘登听说温侯宋昭回乡,放下身段亲自跑出城来迎接,吓得宋昭远远就下车步行。还好过了中条山这一路上几乎都铺了沥青,走起来也不是很硌脚,刘登敬宋昭汉家功臣,宋昭敬刘登皇室宗亲,二人都不愿先进城门,惹得一众百姓纷纷驻足围观。
不过宋昭客气归客气,寒暄完了还是直接开口问刘登准备去何处拓边,毕竟刘荣老早就督促诸侯王向外殖民,同母亲弟河间王刘德早就带兵杀向辽东,不怎么听话的常山王刘舜、中山王刘胜和赵王刘彭祖也先后浮海前往三韩,唯独代王刘登一直不见动静。
刘彭祖走后,其麾下江充调任代国国相,曾屡次催促刘登向北拓边。这次出城迎接宋昭的队伍里江充也在,见宋昭主动发问,江充便开始趁机拱火,惹得刘登差点下不来台。宋昭早就从勾玉中知道江充此人心术不正,因此也没有继续逼问刘登,而是给了对方一点回旋余地,提议先进城再说。
当晚刘登打算设宴款待宋昭,结果被宋昭婉拒,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饭局自然推到了第二天。宋昌夫妇虽然年逾古稀,病患缠身,但是也没到生死攸关的地步,夫妇二人自东瀛回来之后,一直住在当年任中尉时购置的老房子里,也经常得到刘登及荀桢后人的照顾。
此次宋昭回来,夫妇二人自是欢喜异常,如同数十年前一样,在房中燃起火盆,一家人其乐融融围坐在了一起。不过这次,已经掌握诸多科学知识的宋昭事先打开了窗户通风,避免了当年父子二人煤气中毒昏昏欲睡的危险场面。见到张氏、马竹等人一起逗弄子孙,宋昌欣慰地给宋昭使了个眼色,宋昭也会意地起身,悄悄搀扶着老父亲走了到窗前。
“勾玉还带着吗?掏出来给为父看看。”宋昌说话已经有些口齿不清,但是宋昭依然能听懂,他从怀里摸出了那对勾玉,迎着月光递给父亲。
宋昌捧着一橙一绿两枚泛着光泽的勾玉,低吟道:“若非此物,我宋家不知会有何种下场。”
“父亲何出此言?”感受到宋昌心里的负面情绪,宋昭疑惑地问道。
“陪孝文皇帝进京一趟,为父才意识到何为王者无私。当年为父以此言力拒绛侯,本以为自己身为先帝心腹,借从龙之功早晚能重振卿子冠军家风,然而却遭此言反噬。淮南厉王谋反一案,为父和汝阴侯、棘蒲侯多少替先帝干了点脏活,成全先帝仁义之名,自己却差点不能善终。”
“原来当年...”宋昭直到此刻,才逐渐想透当年父亲黯然下野的经过。
而宋昌没等儿子说完,就继续喃喃道:“为父当年也偷偷问过伍行秋,若无勾玉,在原本的历史中我宋家如何结局,可是伍行秋竟然也不知真相,只说史料不全,我宋家很有可能在七国之乱后家道中落。”
“有勾玉如此强大的工具,伍先生竟然不能全知全能?”
“我儿过于依赖此物了。须知所有工具皆是由人发明创造,归根结底人总是胜过一切工具的。”
“父亲教训的是,孩儿必当反思。”
“不是教训你,只是提醒,莫要过于依赖伍行秋教授的那些知识和技术,想要大汉真正万年,得从思想上从体制上创新。”
“依父亲之意,目前的改制还不完善?”宋昭发觉父亲今夜似乎变了个人似的。
“制度就没有永远完善的,孝景皇帝不是也让贾谊替他干了脏活?当今陛下虽然比其父其祖更为虚怀纳谏,但是毕竟贵为天子,谁能保证他一直不滥用皇权?你自己也经常说民贵君轻,若没有勾玉的作用,为父也明白不了这个道理,但是现在既然有了预知,为何不将大汉的制度变得更加理性更加灵活一些?”
这边宋昭一家人还在讨论政治体制如何改革的时候,长安城里的贾谊和卫绾已经开始搞事情了。那天贾谊在丞相府和卫绾一直交谈到半夜,卫绾对贾谊在望汉郡搞的一系列动作颇有兴趣,因此越听身子越往前倾,到最后甚至半个屁股都坐空了。
贾谊说着说着停下来喝水时,突然注意到卫绾痴迷的样子,想起来当年孝文皇帝也是如此,结果一晚上聊得全是虚无缥缈的鬼神之事。因此突然调侃似的问道:“卫兄莫非也对鬼神之事有兴趣?”卫绾自然也知道当年那档子尴尬事,在哈哈大笑中赶紧坐正了身子。
“其实我在东瀛所做之事无非一个目的,那就是让各种职业的人全都进入政府,如此一来管理者总是能听到百姓真实的声音,不同利益群体之间的矛盾也能当场解决,不至于因为过度的压迫引发叛乱。”
“这种方式愚兄和宋昭、公孙弘也曾讨论过,可是没有人敢向陛下上奏,东瀛当然不一样,天高皇帝远爱怎么管怎么管,你看夷洲就不敢跟你学,夷王刘彻在那里简直像个土皇帝,除了汲黯没人不听他的。也就他本人比较雄才大略,要是碰上个齐襄晋灵,怕是要被巴朗盖人反杀。”
“所以改革更有必要!小小夷洲都怕遇到齐襄晋灵,偌大个大汉就不怕?”说到这里贾谊起身把房门一关,然后回身压低声音,“不是我诽谤陛下,若非周仁在宫里辅政,陛下绝对啥都听太后的,到头来跟孝惠皇帝一般,大汉又该摇摇欲坠了。”
二人一顿商议之后,第二天又起了个大早跑去找公孙弘等人,卫绾本来对此不抱希望,但是贾谊凭着自己的威望加上油嘴滑舌,竟然说动了公孙弘、董仲舒、主父偃、桑弘羊、苏建和张汤六卿,加上卫绾共七人,联合起来向刘荣提出了大汉开国以来,动静最大的新政之法。
朝会上贾谊虽一介白身,却滔滔不绝地历数殷周批判暴秦,引经据典向百官阐述着皇权过于集中的种种不利之处,将大家带入自己的节奏后,又以述职为由讲述了望汉郡这些年的发展。偏偏刘荣很多时候没什么主见,被贾谊一忽悠,直接就问:“贾公如此大言,究竟有何策相奏?”
贾谊正准备展开自己燕国地图的最后一角时,时任大司马的李广察觉到不对劲,径直走出人群站在了贾谊面前。李广自七国之乱平息后,因为贸然接受梁国将军印一事一直在自省,这么多年下来早就变成了坚定的保皇派,此刻他察觉到贾谊妄图联合百官削皇权,身为三公自然要维护旧制。
“大司马意欲何为?”贾谊还没说话,苏建先发了声。
“汝怎么与这帮乱臣贼子一同欺辱陛下!”李广早就气愤于老战友被贾谊忽悠了,“贾谊老匹夫花言巧语了半个时辰,不就是想削去陛下的决断权,引诸多社会群体入朝议政?真要照这般下去,百年之后谁还知道大汉姓刘,谁还知道大汉尚有天子!贾谊,汝可知罪!”李广吼完,抬手指向贾谊准备问罪。
“贾公无罪!”众人闻言望去,竟是站在张汤身后一直没说话的杜周。杜周身为廷尉丞,平日里上朝就是走个过场,根本不用他发什么言,但是那天在渭水桥头和贾谊的一番交谈之后,杜周也不知不觉受到了贾谊思想的感染,觉得大汉要想万年万世,要想时刻清醒理智,就不能集权于一人。因此在李广痛斥完准备问罪贾谊的时候,杜周便以职务之便站了出来。
“大司马稍安勿躁,且听周一言。”杜周礼节做到位,随后向李广细细讲述了贾谊的思想,本来刘荣差点就听了李广的危言,不想同意贾谊的提议了,现在杜周又添油加醋般的一洗脑,刘荣在诸多公卿的魔音贯耳之下,终于彻底丧失了自我。而李广虽然心里仍然觉得贾谊此举有违祖制,但是最终也还是承认了其长久利益。
在朝中所有君臣的见证下,贾谊迅速拟出诏书,昭告天下宣布在长安成立三阶议堂,第一阶由关中地区工厂工人和农民代表组成,第二阶由商贾集团代表和读书人代表组成,第三阶由禁军士卒和宗室子弟组成,而朝廷的三公八卿则负责听取三阶议堂的意见,并整理成奏折,由刘荣做出最终决断。
而作为推动这一改革的始作俑者,贾谊得到了东莱侯的爵位,刘荣本想邀请他回朝继续当官,但是贾谊对在长安运筹帷幄的生活似乎已经失去兴趣,在婉拒了司空一职之后,再次消失在众人的视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