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秋,一晃之间宋昭得到勾玉已经将将一年了。这天傍晚一行人又在大河边扎下营帐,马竹和母亲正在烤鱼,马番则陪同宋昭一起将关安平送回家去,不然这小子可能要在河边玩到深夜。
故地重游,马番问起宋昭此时何种感想,宋昭却并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谈起当日父亲和陛下他们一行人赶赴长安的事。前后种种因果被宋昭逐一联络起来,马番终于彻底明白了王后和四个孩子去他家的重大意义,也对当今天子的魄力和宋氏父子的机智肃然起敬。只是马夫村平静数十年的生活,莫名地被卷入了新一轮政治旋涡,这次带来的会是荣华富贵名垂青史,抑或是又一次身死族灭举家外迁,犹未可知也。按祖训本是不允许再参与这种替领导背锅的行动,但是看着宋昭那与自身年龄完全不符的眼神与身影,再想想两只无故和鸣的勾玉,马番的念想已经逐渐转变了。
夜晚的河边依旧微寒,就着篝火吃过烤鱼,马番夫妻二人躺在帐篷里已经酝酿睡意了。宋昭则瞅着四下无人,向马竹使了个眼色,勾勾手指,约马竹向河滩地走去。
没有风声,没有蝉鸣,只有窃窃的流水声伴着二人前行。步子很慢,水流也很慢,大河从八百里秦川奔腾而出,嘶吼着闯过壶口,在潼关猛地一头撞在崤山北麓,然后缓缓向东折返而去。平静而漆黑的水面倒映着一张亮银色的圆月,仿佛河水已经不再流动,正所谓:
漫天夜幕盛银盘,又似地宫映广寒。不知谁家小玉兔,玲珑旋跃落凡间。
“公子,你...”马竹脸又红了,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羞的还是冻的,毕竟宋昭光顾着走路也不说话,还越走越快。
“嗯?”听到身后马竹的声音,宋昭猛然间惊醒,随后一本正经地解释道,“马姑娘还请见谅,刚才想起了一些事情,走神了。”
“可是勾玉的事情?”马竹其实也在想这件事,毕竟这一年来很多事情都发生得太蹊跷。
“姑娘猜的不错。我在想,若不是勾玉,恐怕你我这辈子是没什么机会相识。”
“我这勾玉可是家传的,不像你那个,四舍五入就算是捡的。要是不认识你,我还能认识其他人啊。”宋昭一搭话,马竹瞬间变成了活泼小妹。
“话也不能这么说,还是有很多机缘巧合的,这也许...是一种命数吧?”
“只是命数这么简单吗?”
“那你说还有什么?”宋昭开始装傻。
“啊?你...”马竹本来懵了一下,但是看到宋昭戏谑的嘴角和闪亮的眸子,顿时什么都明白了,想抬手捶过去,无奈宋昭早有准备,一个后撤步躲出数尺之外。两人开始嬉戏打闹,声音逐渐变大,惊飞了几只在河边芦苇丛里睡觉的野鸭。
一阵嘎嘎声和喘息声过后,两人的手已经挽在了一起,慢慢向营帐的方向走去,然而就在这时,他们腰间的勾玉由于偶然的碰撞,竟然双双亮了起来。
“滋滋...滋...”短暂的嘈杂声音结束,先生的身影再次出现,这次他并没有和宋昭马竹打招呼,而是背对着二人,伙同其他几个着装相似的人忙碌着什么。宋昭隐约能听到他们在说什么“光锥已经出现可视化扭曲”“继续施加干预”之类的话,和马竹对视了一眼,发现对方也听不懂之后,便开始默默等待先生忙完。
“二位久等了,让你们看到如此失控的场面实在失礼。”先生看上去面色憔悴,头发也乱糟糟的,像是强撑着睡意在说话,“这次是我强制开启了联系,据我们监测,陈平将比原本的进程提前数日去世,但是具体提前多少,我们也无法预估,你们这次去长安后要密切关注各方动静。另外,往后的事情已经不再完全按照我们的记载发展,我只能告诉一些关键性的大事,譬如陈平死后由周勃继任丞相这类,但是具体的发生时间也已不可控,你们自己要多加留意。”
说罢,还没等宋昭发问,先生就又强行切断了联系。
“公子,这位先生好像可以掌控我们这里未曾发生的一切,这让人很不踏实,似乎失去了很多可能性与新鲜感。”马竹面带忧色地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无妨,据我猜测,他们所说的‘光锥’应该就是用来监测我们这里动静的一种工具,既然他们愿意继续施加干扰,就说明他们希望我们发生更多的‘未知’,或许在原来的进程中咱俩应该是不会认识的呢。”宋昭边回答,边努力理解那几个奇怪的名词。
“......”马竹想反驳,但是又不知道说什么好,支支吾吾了一阵。
“不要想那么多了,我们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就行。走,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好嘞!”
在两人走向营帐的反方向,一颗不太起眼的星星正在急促地闪烁,看似摇摇欲坠。
几日后的长安城,陈平府上,一大早太阳还没完全出来,门口就已经围了一大堆人。周勃灌婴等人在大声争执着想要闯进去,张苍和贾谊、陆贾在议论昨夜飞逝的流星,宋昌父子拉着姗姗来迟的张武和荀侃躲在石狮子后面解释订亲的八卦,高要则踮着脚尖一直在向远处张望,眼瞅着卫绾驾车疾驰而来,立即提醒一众文武注意形象。
“臣等恭候陛下!”卫绾车还没停稳,众人就纷纷拜了下去。
听到声音,刘恒急匆匆推开崭新的玻璃窗户,探出头问到:“丞相怎么样了?”
“回陛下,家父尚有气息,但是咳嗽不止,已无力说话了...”陈买带着哭腔走上前答道。
“哭什么!扶孤下车,众臣随孤进屋。”刘恒有点嫌弃陈买的软弱,还在想这小伙子真是难负重任。
转眼间陈平的卧房里挤进来十几个人,陈买都被挤得进不去了。周勃冲在最前面,还没等刘恒发话,他先一屁股坐在陈平床边,拉着后者的手,瞅着这位并肩征战数十年的老友,嘴角抽动着,开口好几次都没说出话,眼泪倒是流出来了不少。
也许是感觉到了手上的触动,陈平缓缓睁开了眼睛,看见刘恒端端正正立在床前,慌忙地想要起身行礼,无奈几番挣扎,脑门上都多了几道皱纹,还是连侧身的力气都使不上。看到这里,刘恒也有些不忍了,连忙和周勃一起摁住陈平,缓缓说到:“老丞相无需多礼,孤今日率众人,是以朋友甚至晚辈的身份来看望你的。”
陈平张了张嘴,气若游丝,刘恒见状凑到跟前,只听他呻吟着:“陛下,老臣时日无多,不能继续守护大汉了,还请...”后面说的啥听不见了,刘恒做了个打住的手势,随后后退一步,俯身拱手而言:“孤代大家感谢老丞相!老丞相为我大汉社稷操劳一生,大公无私,鞠躬尽瘁,还请受孤一拜!”众人跟着刘恒的动作拜了下去。
一拜结束,刘恒又贴近陈平问到:“老丞相可还有未竟之事?尽管吩咐便是,孤一定办到。”
“臣别无他想,但愿陛下能善待犬子,允他袭爵便是。”
刘恒回头看了看正在门口踮着脚伸着脖子往里凑的陈买,向陈平坚定地点了点头。随后周勃、灌婴、柴武、张苍、陆贾、宋昌、张武等人陆续向陈平告别,卧房里唯独留下了贾谊和宋昭。陈平先是仔细叮嘱了贾谊往后该如何如何,注意不要如何如何,待贾谊出去之后,转过眼睛盯着宋昭许久,宋昭心里甚至开始发毛。
“宋生,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二人,死之前老夫希望听点实话。”
这老头子是诈我还是真猜到什么了?我要不要说勾玉的事?思前想后,犹豫半晌,宋昭终于下了决定,缓缓开口。
“回老丞相,此事说来话长,目前只有家父家母及马夫村马番一家知晓,卫绾知道一点皮毛,甚至张老大夫都是不知情的,既然这里并无他人,小子便不作隐瞒了。”宋昭从发现勾玉,讲到先生的各种教导和预测,再到赶赴马夫村发现另一枚勾玉,向陈平和盘托出。
“既然如此,我们原本的未来是什么样的?”陈平像听故事一样,沉浸在其中,眼睛里竟然有了一丝光亮。
“时至今日发展尚无太大变化,只是铸钱令放开得略早。至于之后,陛下的孙辈有一位名唤刘彻的,将会带领大汉开疆拓土,征服匈奴,远征漠北西域,但是百年之后我大汉仍会亡于外戚。”
“亡于外戚...终是逃不开这等命运么?”陈平感叹到,“罢了,个人的能力毕竟有限,老夫认命就是,你且去吧。”宋昭还想再说后汉故事,但是陈平这次,似乎真的要走了。
是夜,大汉丞相,曲逆侯陈平薨,谥曰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