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逢盛夏,夫子却染上了风寒,自染病后君上便停了夫子的教学,令他安心养病。
这几日苏恒一直在耘樟院照顾夫子,夫子的咳疾时好时坏,苏恒忧心不已,大夫开的方子一直在用着却始终不见好,苏恒也从药石司那里求得一些食补的方子,熬制川贝枇杷膏每日细心得让夫子喝下。夫子已年迈,并且缠绵病榻已久大夫不敢使用虎狼之药,只得慢慢调养。
炎炎夏日,苏恒让雅竹留守殿内,估摸着夫子午睡醒来的时辰,提着新熬制的冰糖雪梨来到耘樟院,推开院门的时候苏恒看到夫子正坐在院中的凉亭里。宁然之走的那一年苏恒在凉亭下种了葡萄,如今已是第三年,终于结出了一串串玲珑的青疙瘩,葡萄叶郁郁葱葱密不透风的盖在凉亭上,躺在凉亭下的人能感觉到丝丝凉爽之意。
夫子并未睡着,而是仰躺着目不转睛的看着凉亭上的葡萄架。
“夫子,外面如此炎热,您这咳疾不宜受热受凉,快进屋去吧。”
“丫头,你说今年这果子能成熟吗?”夫子似乎并未听到苏恒的话,只是定定望着眼前繁茂的绿色。
“许是可以的吧,等您病好,我将今年的葡萄摘下给您酿酒。”苏恒见夫子并不动身进屋,便放下食盒,拿出调羹和瓷碗开始盛冰糖雪梨。
“我这身子怕是等不到那日了吧。”苏恒拿瓷碗的手颤抖了一下随即凝固在那里,不等苏恒开口夫子又说道:“世子殿下去了多久了?”
“三年有余。”
“丫头,我视你如亲生女儿,有些话我务必要讲于你听。”夫子费力得抓着扶手起身,苏恒赶紧上前扶住夫子。夫子定了定,似是思忖了一下,“你与世子殿下算得上是青梅竹马,年少之时互相吸引产生好感很正常。但是丫头,他是青州的世子,你可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夫子有些咳嗽,苏恒赶紧倒了茶水递上去,夫子接过茶润了润喉,不再说话。
苏恒沉默着,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是青州未来的君上,意味着,他唯一的君后定是日后与其他州联姻而来,关于国家利益的大事,非宁染之能选择。而自己仅是一个落魄的质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佳话对于他俩而言只能存在于幻想之中。
“我知你才情俱佳,虽大多时候不言不语,但你心有天地,并不安于做后宫中的一个妃子。可这世上安能有两全之事?选择一样就得舍弃一样,若是选择了世子殿下,这个代价,便是你此生余下的岁月都只能偏安一隅等待着他的宠爱。若世子殿下是个长情之人倒也罢了,若他是个薄幸之人...丫头,这样的人生是你想要的吗?”
苏恒垂下了头,陷入了沉思。此刻的她内心在挣扎,她尽量避免去想这些事,可是不去想不代表不存在,今天夫子郑重的问自己,是想自己做选择。
“我年岁已高,死不可惧,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丫头,今日我让你做一个选择。若你选择世子殿下,待我走后你就在闵业殿等殿下回宫。明年你就十六岁了,就快到质子归乡的年纪了。若你向往自由,君上看在我为青州奉献了一生的份上,应是会允了我这个要求。”
苏恒抬起头,正好望进夫子的眼里,浑浊的双眼早已不似当年仿佛能看穿人的眼睛,苏恒鼻子发酸,心里像是被揪得紧紧的难受的很,这个老人把自己当做亲生孩子一样培养呵护,自己又何尝不是把夫子当做父亲一样敬仰孝顺。
在这一刹那间,苏恒脑海里有一千个声音在咆哮着‘自由’,她想去看看外面的大千世界,想去看看阿姐,想没有枷锁畅快的活着。可是下一秒,耳朵里似乎传来一句温柔的‘恒儿’,眼前似乎看到了一张温柔的面孔冲自己微微笑着。这个人是在自己心中的分量,是值得赌上一生的。“偷闲与君秉烛话,愿着青丝染霜华。”苏恒樱唇轻启,温柔又坚定得说。
夫子怔了一下,“这条路荆棘遍布,往后的日子,无论风雨我都替你遮挡不了,你已经长大了,可以自己做选择了。”说完握住了苏恒的手。
苏恒慌忙跪下,“...父亲,您身体并没有什么大碍,您还要长命百岁。”苏恒有些急,她说道。她四岁来到青州,距今已经十载,眼前这位老人视她如己出,十个寒来暑往,教她读书习字,教她人情冷暖,却没教会她如何应对他的离开,苏恒从没想过这个问题问题,她总觉得,夫子能活很久很久,久到自己也慢慢变老,可夫子脸上的皱纹,手背上的老年斑,耷拉下来的眼皮,花白的头发无一不在告诉她,夫子已经老的一场风寒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好孩子,你回去吧,我累了,想歇息片刻。”夫子听到苏恒叫自己父亲慈爱地摸了摸苏恒的头。顺势躺下了。
苏恒含着泪不言不语,将东西收拾妥当后回了闵业殿。
之后苏恒更是搬到了耘樟院的后院照顾夫子的衣食起居,雅竹不忍苏恒如此辛劳,非要跟着去,被苏恒阻止留在了殿里,对夫子,唯自己一人可尽孝道,侍奉病榻之下。
夫子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差,明明是一场风寒,夫子却似病入膏肓一般,每日大半时间都在昏睡着,汤药都是苏恒一勺一勺得喂进去,有时候醒来却是咳醒的,剧烈的咳嗽仿佛要撕碎这个老人一般,苏恒背地里偷偷抹泪却毫无办法。
苏恒怔怔得坐在药炉边,看着蒸腾而上的青烟晃了神,忽然听到屋子里传来了夫子的咳嗽声,苏恒瞬间回过神冲进屋内,费劲得把夫子扶起身,夫子紧紧得闭着嘴,喉咙里传来猛烈的咳嗽的闷声,手却在袖子里摸索这什么。夫子的脸涨成了酱紫色,浑浊的眼睛里却布满了血丝睁的老大,终是忍不住了一般哇的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苏恒呆在那里,霎时间回过神来:“父亲!”声泪俱下,她不敢相信自己所见,只是一场风寒,怎么已经到咳血的地步了?她跪在夫子脚边“父亲,我去找大夫!”说完她用尽全身力气站起来,夫子却拉住她“丫头,别去了。”
“药石司的大夫凡是医术高明一点的,君上都已经派来诊治过了。邪风浸骨,我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夫子喘着气,此刻的他精神像是比平时好了很多。
“人老了,总要走到这一天,你不必为我挂心,此生为国尽忠,一身抱负得以实现,膝下有你这么乖巧懂事的女儿,无悔无憾,倒是你,孩子。”夫子摸索着,颤抖的手终于从袖子里拿出来一块帕子,这块帕子上有一团一团暗红的颜色,应是之前咳血后未洗净留下来的。
苏恒跪了下来,她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了肉里,枉她自认为精心照顾夫子,却连他咳血已久都不知道。
夫子拿出帕子擦拭了嘴角,慈祥温和的说:“我只希望没我庇护的这后半生,不受苦难,平安顺遂。日后你要活得随心一些,不要苦着自己。如果不想要,就不要,不想做,就不做。人活一世,没有什么比随心更好。”说完这句夫子又猛烈得咳嗽起来,瘦弱的胸膛剧烈起伏。
苏恒直起身,顺着夫子的背轻轻的拍打:“您别说话了,好好休息一下。”苏恒的声音已经喑哑,哽咽着,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不想表现的太难过,好像夫子马上就要离开了一样。
“好女儿,你帮我,倒杯水吧。”夫子终于得了力气,坐直了身体,伸手爱怜的抚摸着苏恒的头。
苏恒像是终于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一样,慌忙起身去茶桌上倒水,她左手拿着水杯,右手拿着水壶,正要倒水,忽然听到背后一声重物倒下的闷响。她僵在原地,瞳孔迅速聚焦,脑袋里嗡得一声像是一块巨石砸进了平静的水面。手上的水杯已经倒得溢出来了,她却感觉不到烫,动作机械得放下水壶,转过身,夫子已经倒在了枕头上,胸膛不再起伏,没有丝毫的生气。
苏恒歪了歪头,小声的试探着喊着:“父亲?”
没有应答
“父亲?”
还是没有应答
“父...亲...”苏恒叫的及其的轻,好似眼前的人是睡着的,既期待眼前的人醒来,却又仿佛担心把他吵醒的一般。
可是没有回答,耳边只有窗外夏蝉的鸣叫,只有门外药炉的沸腾,安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和心跳。
眼前的这个人静静躺在那里,再也不会回答她,不会抚摸她的头,不会夸她聪慧的那个人。
苏恒一步一步的走进,端着水,跪在夫子面前。“父亲,您的水。”没有人接过她的水杯,苏恒恍惚想起第一次见到夫子的时候,他收她为学生,问她话她不回答,给她糕点她也不吃,最后夫子无奈得对她说:“你给我倒杯茶吧。”仿佛也是这般情景,苏恒跪着,举着杯子,歪着头看着夫子。
“父亲——!”
苏恒嘶吼出声,四岁的苏恒也是这样跪坐在床前,眼睁睁看着父君的生命一点点流逝,而小小的她却无能为力,现在她已经是大人了,可面对至亲的西去,她还是那么无力。
院子里的宫人闻声而来,一片嘈杂,在这片嘈杂里,苏恒保持着跪坐的窗前的动作良久,久到门外的药炉已经烧干,久到夫子的尸体被送走,久到手早已麻木。
但是她却没流泪,她好像失了魂,又好像在思考着什么,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