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管家气得两撇胡子直往上翘,指着芳姑咬牙切齿:
“给我等着……天亮后看我怎么收拾你!”
何芳姑一言不发,转身回到她惯常的椅子坐下。
棚内灯火渐弱,氛围异常压抑。
陈管家一行人,在棚外面排开,忿忿地监视着棚内的一举一动。
而棚内的众人,沉默不言,紧赶着把最后的活计处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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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往常一样,骡车在天蒙蒙亮时来了。
顾宝如跟众人一起合力打扫拾掇棚内的器皿,心里像压着一片乌云——
没想到才上工没几天,就发生了这样的事。
依那陈管家所说,以后她们这棚子里的人都归隔壁的男管事了……
余光瞥见隔壁污糟糟的男工们,她心脏就沉得仿佛能拧出水。
和这边棚子里的压抑氛围不同,隔壁的男棚,该争吵的依旧争吵,乱哄哄的,争执的声音吵得人心烦。
而邻棚的男管事,早已偷听到陈管家的话,心里的窃喜压都压不住,笑得脸上的褶子都多了几层……
宝如将最后一个盆桶拎起,倒扣在独轮车上,棚子里就彻底打扫完毕了。
阳光像碎金般从江面反射上来,晃得人心慌眼花……
每个人脸上都撒满了朝阳的金光,脸色却都蔫蔫的,一点儿也没有领工钱时该有的兴奋。
芳姑依序收了众人手里的竹筹,然后顶着半张肿胀的脸,逐一发放工钱。
先领到铜板的女人们,没有离开,而是绕到芳姑身后,和虎视眈眈的陈管家无声对峙。
顾宝如今日能领十三文钱,尽管被意外事故打搅了,但她吸取经验,又调换了挑虾线和宰鱼的顺序,干活儿快了许多。
宝如视线在芳姑身后徘徊了片晌,最后决定也站过去——
大家都表态了,她也不能临阵逃脱;
没有芳姑,她恐怕还在菜市里捡烂菜叶吃呢……
低调站到人群最后排,顾宝如食指迅速抠了抠腰带,将铜板装进腰带夹缝里藏好,免得待会儿混乱起来,把辛苦钱给弄丢了。
分派完工钱,隔壁男管事适时踱步过来了。
他五短身材,粗木似的脖子上顶着一颗大又圆的脑袋,腆脸一笑,五官就狭窄挤到一起:
“哎呀,算卦的说我天生劳碌命,还真灵验,你以后不在这儿,我就要辛苦了。”
嘴里叫着苦,可任谁都能听出他话里的窃喜。
芳姑冷着脸,先掏出褡裢里的竹筹,一股脑塞给男管事。
随后,是剩余的铜板。
为防被冤枉,芳姑特特杨高了声量,当众点算过铜板:
“吴管事,一共五十八文!”
男管事乐呵呵合拢双掌接住铜板,细数了两遍,对上数,才掀开他自己的褡裢,惜尽收好。
两方交接完毕,女人们立马簇拥着芳姑,想要护送她离开。
挨了一记耳光,陈管家哪肯放过她,立马带打手挡路报仇。
众人赶紧围成个圈,将芳姑保护在最中央。
章婆母鸡护崽般慌忙开口:
“哎,哎,青天白日的,你们还要打人吗?”
陈管家双眼淬满了火,将在场的女人们瞪了又瞪,最后锁定章婆,低声咒骂:
“你这黄土都埋到脖子的老不死,是怎么混进陈家鱼棚的?”
说着,转头望向一旁高高挂起的男管事:
“陈家鱼棚不招吃闲饭的老废物,让她滚,明日不准她踏进鱼棚一步!”
男管事连忙赔着讨好的笑脸:“是,是!”
顿时,女人们怒火被撩起来了——
“陈管家,你凭什么让章婆走?”
何芳姑推开众人,走出来高声质问:
“章婆在这儿做一年了,她虽然年长,但做事从没拖过后腿,你凭什么把人逼走!”
陈管家皮笑肉不笑,眯起双眼:
“想保住这老废物?也行,只要你让我扇十记耳光,她就能继续留下……”
这摆明是要报私仇侮辱人了!
众人脸色愤怒。
章婆老泪纵横:“哪有你们这样欺负人的啊?不让我呆在鱼棚做活儿,我上哪去啊?姥天啊,这不是把人往死路上逼吗?”
泪水顺着脸颊沟壑落下来,章婆哭得身子摇晃。
何芳姑把人扶稳,扭头瞪向陈管家,眼底燃起两簇火苗。
陈管家无视众怒,冷笑着对章婆诅咒:
“你家里死人了大早上就开始嚎丧?这儿是陈家码头,要哭丧就滚远点哭!”
他有恃无恐,一个无关紧要的老不死,撵走就撵走了,老爷就算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说罢,一作手势,两名打手就要上去架走章婆。
章婆吓得哆嗦,立马止住哭声,拽着芳姑往女人们身后躲,眼眶里兜着汪汪的泪花。
顾宝如在后排看着,眼底划过疑惑,悄声问站在身侧的来喜:
“这儿整片码头的活计,都归陈家管?”
来喜以手遮掩口鼻,小声回:
“以前还有个曹家跟陈家争,曹家后来败落了,这儿的大小生意就都落到陈家手里了。”
顾宝如下意识扭头,望向码头那边——
天甫大亮,岸上除了沉默如蚁的搬运男工,还有从商船下来的女女男男;
阳光打散了江面的薄雾,把蜿蜒的一条金陵江染得烁烁橙红,无数船只在水波荡漾中等待驳岸……
收回视线,顾宝如若有所思,脑海里有个念头一闪而逝。
她下意识摸了摸藏在腰带里的铜板轮廓,心绪紊乱如麻:
没有十足的把握,枪打出头鸟,这时候说话,下场可能和章婆一样……
而芳姑和章婆,她们对自己都很好:
是芳姑招自己进鱼棚做活儿的,没有她,自己挣不上这份工钱;而章婆抢江鲜时总护在自己最前头……
思虑再三,顾宝如眼神微微闪烁了下,像个泄了气的鱼鳔,垂下脑袋:
她不能失去这份活儿。
宝如目光盯着自己的鞋尖:
不合脚的鞋子穿了几日,已经被她的脚撑大,两个脚拇指还把鞋顶破了两个小洞……
“怎样?”顾宝如听见陈管家阴阳怪气开口:
“我可没闲工夫等着你磨赖,再不过来,你就赶紧和这老不死滚,我嘛就大人不记小人过了。”
何芳姑喉咙芳姑被糙谷饭噎住了般,声音里带了哽咽:
“章婆,对不起,都是我连累了你……”
“哪关你的事!”章婆拭干眼泪,布满皱褶的脸上泪痕斑驳:
“我们走,求天求地,就是别求这雷劈鬼打的短命种!”
章婆拉何芳姑离开,可芳姑却甩开她的手,沉默片息,返身朝陈管家靠近:
“十记耳光,你最好说话算数!”她用力磨着后槽牙。
陈管家冷嗤一声,仰起鼻孔看人:
“磨磨唧唧要算利息,现在得二十记耳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