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一跳一跳跃上地平线。
江面被阳光铺满,泛起金灿灿的波光,江花在金波荡漾中翻滚打卷,近处的船只驶离岸边,远处的徐徐归来……
离岸半里远的土坡脚。
棚子里的鱼虾装满筐,一箩筐一箩筐上好称,被人搬上骡车。
骡子沐浴着橘红的阳光满载而去,江风卷过,鱼腥味四下扩散到风里……
众人纷纷弓腰拾掇,拆了棚布、取下灯笼、叠摞盆桶板凳,菜刀、竹签筒丢进桶里,抡起扫帚“刷刷”清扫得飞快……
“乒乒啷啷”一番收拾,随后排成一列,挨个到芳姑那里领工钱。
工钱是按箩筐计算的——
宰杀好的鱼堆满一箩筐能得五文钱,虾处理起来麻烦些,因此每箩能得八文钱,虾箩也比鱼箩略小些;
每摞满一筐鱼虾,就能从芳姑手里领到一支竹筹,干完活计归还竹筹,结算工钱。
顾宝如今日是试工,结工钱自然没她的份,只能在旁侧暗生羡慕。不过,要是顺利的话,她明日也能像她们一样领上工钱了!
想到此,宝如眸子里濯出了光,心像开了扇窗户似的敞亮。
她帮章婆挑了一筐虾子,章婆手里共有一支虾筹和两支鱼筹,领到了十八文钱,捧着铜板欢天喜地离开了。
朝阳升起来,众人像麻雀一样四散走了。
土坡脚除了一地湿黏黏的脏水,什么也不剩。
顾宝如顺利过了试工,看着空荡荡的四周,笑着笑着,表情忽而又渐渐凝固……
忧虑像汹涌江水,倒灌进她心里,她变得惴惴不安,心脏都被压沉了。
找到了活儿,她眉头皱得比昨日紧:
在淮阴县里,她只认识两个人,为了这份活计,她擅作主张,撒谎冒认亲戚,他们会答允给自己作保吗?
她沿着江岸走,风从对岸吹来,呼呼扑舔她身体,她闻见了自己身上的鱼腥味。
在棚子里呆了这么久,衣服沾染了气味,实在不好闻……
她的苦恼又添了一件——
以后,每日都来棚子里宰鱼剥虾,身上肯定会有鱼腥味,自己住在破庙,没有盛水的器具,又该去哪里沐浴洗头?
这涛涛金陵江,像一锅煮沸的滚水,江花在江里激溅奔流,连船只都浮晃不稳;
没有取水的桶和水瓢,人要是敢在江边洗头,和在老虎嘴里做窝没区别,一撅起屁股,说不准就直接下饺子似的栽进江里了……
水波灿烂,掠影浮光。
顾宝如抬掌遮在额前,瞭望了一阵江面上来往的船只,默默踅身往回走:
算了。
不知淮阴县里还有没有别的河流分支……
这么多人住在县上,没几个来江边挑水浆洗,那么,总有别的水流吧?
心里藏着烦恼,哪一样都不好解决,顾宝如陇紧眉心,茫然走了一阵。
以为自己漫无目的,谁知双脚却自有主张……
她停步抬头,望见前方熟悉的榕树巷子,才察觉已经来到了宋姥姥家附近。
宝如苶呆呆愣住,踌躇不前。
她站在朝阳的金光里,影子在前方拉得老长……
心里蓦地惴惴不安,她慌忙拔下头上的树枝,五指作梳,把头发梳过一遍重新簪稳,又低头掸了掸身上的浮尘,这才迈开双腿:
既然来了,那就上去试试吧,除了这儿,她也找不到第三人给自己作保了。
只是,该怎么开口呢?
三天前她在门外窃听到的话,还清晰镌刻在她脑子里——她带给他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如今还要厚着脸皮请他们做保人吗?
就……求他们最后一次吧。
心里思忖着说辞,步伐就有些慢。
等顾宝如快要靠近榕树时,旁侧的两户人家突然开了门……
她脚步一拐,下意识躲到了对街的院墙拐角,隔着条沙黄的土路,远远窥觑。
那两户里出来了两个老头子,他们胳膊下夹着棋盘,打过照面,就到榕树下摆盘弄棋,敞开的院子里传出簌簌的洒扫声……
榕树就在宋姥姥家门口,碍着那两人,宝如不敢贸然过去敲门。
她仰脸看了看天,才清早,草叶子上的露珠被阳光蒸发不久,估摸着,那人应该也差不多这时辰出门挑水吧?
她一只手攀扶着泥黄色粗糙的砖墙,眼巴巴盯着那扇木门。
但奇怪的是,直等到日上三竿,四周门户都打开了,榕树后方的那扇小门,还是静悄悄,甚至连那院里和烟囱里,都不曾飘出过炊烟……
四邻都逐渐出户活跃,捧碗拉呱的、追小孩喂饭的、围观下棋的……
人多眼杂,顾宝如连换了个地方躲藏。
日头越爬越高,阳光碎金般照洒下来……
气温上涨,宝如身上的鱼腥味愈发明显,她眉心拧成个结,低头拍拍掌心的墙灰:
身上臭烘烘,肚子叽咕叫,还是先想办法沐浴果腹吧,等入黑时分再来……
远离了那一带,顾宝如捂着腹部,没再厚脸皮去码头找昨日的摊主,转而到了井字街,把目标定在贩卖早点的小摊上面。
街旁铺前,一个个摊贩吆喝得热情,嗓门洪亮亮的,手中扇子对着锅一扇,袅袅热雾就伴着各式各样的香气儿,直扑人面。
沿着纵街,宝如一路从街尾逛到街头,又从街头返回街尾;
她眼珠瞪得如同两盏小灯,瞧见生意特别好、人手又少的,就上去问一嘴,希望还能靠帮人洗碗来换两口吃的。
但也许是她身上的鱼腥味太明显了,问遍了一条街,都被摊主们当成乞丐挥手赶走,走得慢些,有脾气暴躁的,还要挥着铁勺想打她,说她一身臭气熏跑了食客……
顾宝如连连受挫,憋屈得很,一股热意从心里涌上来,熏红了眼眶,想要钻出来,又被她翻着眼睛忍了回去。
她眼眶酸涩,离开井字街。
走到住户密集的地方,正巧瞧见个揣盆的女人,那盆里堆放着干的衣物,衣物上还放着捣衣砧,想来是要去浆洗衣裳。
她远远尾随在女人身后,七绕八绕的,还真是猜中了,跟着女人去到一条溪边。
溪边已经很热闹了,蹲了不少捣衣的女人了,在沿溪的柳树边、石板上,“咚咚”挥舞着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