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宝如立时有些尴尬,连忙改口:“章婆。”
章婆上门牙缺了一颗,说话有些漏风,咧嘴笑时,脸像风干开裂的老墙,嘴巴像两排被钻了个狗洞的栅栏。
“你就帮我挑虾线吧。”她放下手里宰鱼的刀,抓起盆里一只活虾,道:
“看好喽,拣大个的虾子,像这样,用竹签戳进虾脖子这儿,把里面的脏东西剔出来就行,剔干净的放在这个筐里,一会儿我来开虾背。”
这活儿太简单不过了,眼睛看一遍就能学会。
顾宝如连忙接过章婆手里的竹签,伸手进虾盆里捞。
虾是新鲜乱蹦的,但三指一撮,就能轻松控制住。
宝如对着灯笼照出来的光芒,学着章婆的方法,把竹签尖端戳进虾头略下的位置,一勾……
没想到,用力稍重些,虾线就断了,半截黑黝黝的挂在竹签上,余下半截还藏在虾背里面。
“多练练,这挑虾线虽然简单,但极容易断,要讲究巧劲儿,多挑几次你就会了。”
章婆扭过头说话,但一点儿也不耽误手里的活儿,仿佛下颚也长了眼睛似的——
两指从划开的鱼腹探进去,一剜,鱼的五脏六腑全都剜得干干净净,鱼胆也完好不破。
知道章婆是安慰自己,顾宝如点点头,脸有些烧,虽然是头一回挑虾线,但这么简单的活儿都能出错,内心极怕芳姑不肯留下自己。
余光飞快瞥了那边的芳姑一眼,宝如继续低头对付手里的虾线:
从虾背中间戳进去,一点一点把里面已经剔烂的虾线清理出来。
一连挑了几只虾的虾线,顾宝如渐渐适应了棚子里的鱼腥味,动作也越来越熟练。
她找到了更适合她自己的新窍门儿。
每捞起一只虾,她先把虾头掰个半裂,再捏起竹签改从虾尾挑,虾尾露出一点,指甲掐住一拽,就能拽出完整的……
这样比直接从虾头挑更好,不容易弄断虾线。
棚子里的活儿无趣,因此人们聚在一起,并不只闷头干活儿,而是一边手脚利落地宰着剥着,一边闲聊拉呱,驱困提神。
默默挑了一阵,顾宝如胆子也放开了些,低声问身边呼呼刮鳞的章婆:
“这鱼要刮鳞挖腹不稀奇,怎么这虾还要挑虾线?从来没听说虾还要挑出线才能吃……”
鱼虾并不是稀罕物,不止江里,乡下的河里、鱼塘里,都有,馋的时候,就去塘里摸,也经常能摸上来一些打打牙祭。
但顾宝如活了两辈子,还是头一次发现要给虾子挑虾线。
章婆咧嘴笑了笑,她的舌头像一小扇髹了红漆的门,正好堵上了漏缺的牙洞:
“听说这虾线是虾的肠子,那些有钱人舌头矜贵,嫌虾线脏呢……”
剖好一条鱼,章婆手臂都不用高抬,手腕运力往上一丢,剖干净的鱼就精准落入了右腿边的箩筐里。
甩甩左手上的鱼鳞,她勾起尾指挠了挠头发,挠完又继续下一条鱼来剖,边剖边给宝如解释:
“咱们宰杀的鱼虾,都是要送到县北边的大户府上和酒楼客栈去的,有钱人家,在吃上面自然就精细讲究了,哪像咱们这些土里刨食的,要是饿得狠,虫子田鼠都往嘴里塞……”
顾宝如目光惊愕,攫起手中的虾放到眼皮底下仔细地瞧。
才从盆里抓起来,虾还带着少许水,从她指尖、虾须滴滴答答往下滴,水滴映上昏黄的烛火,像晶莹明亮的露珠。
“原来虾还有肠子啊……”宝如恍然,动作熟练地把虾肠挑了出来,扔进桶里。
她以前从没想过,这么小的虾子,身体里也是有五脏六腑的,或许在饥饿面前,思考也容易变迟钝麻木,自然就没有精力去钻研别的东西了……
鱼虾从渔船拽到岸边时,是用渔网装着的,捞到桶里运来棚子,水分已经去了大半,但积少成多,一桶鱼虾处理见底,还是积攒了小半桶冰凉的江水。
连续碰水,浸得顾宝如指腹发皱泛白,胳膊也举得隐隐酸胀。
旁边的章婆似乎头很痒,时不时在宰鱼的空隙就勾手抠抠头皮,宝如见了,头皮也刺刺地痒起来……
她一边要挑虾线,一边要憋着头皮的痒,忍住不挠。
这样一来,她就显得有些沉默寡言,除了偶尔和章婆搭几句话,就一声不吭做着手里的活儿。
棚子里其余女人早已互相熟悉了,聊得热闹,有个女人眼睛瞟了顾宝如好几次了,终于忍不住,对章婆笑道:
“来了个好帮手,你今日的工钱肯定比我们都多了。”
章婆听了,就眯起眼睛笑,脸颊上的皱褶一抖一抖的,顺嘴夸道:
“宝如眼利手快,我老眼昏花,有她帮着挑虾线,确实轻松了不少哩。”
大家和和气气笑做一团,才知道新来的瘸子名字叫宝如。
留意到她们提及工钱,顾宝如两只耳朵立马悄悄支棱起来。
从她们只言片语的闲聊里,宝如听出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原来在棚子里做活儿竟然可以日结工钱!
这真是肚子饿了有人递饭碗,瞌睡了有人送枕头……
宝如心下激动,她眼下最缺的就是铜板,如果是日结的工钱,那她就有钱买药治脚上的伤了!
想到此,顾宝如愈发勤快,一大盆虾,个头稍大的,虾线都被她剔得干干净净。
江风穿过棚子,灯笼里只剩下残火了。
烛光弱下去,天色明起来。
天幕由灰转白的时候,众人都不再言语,加急手中的动作,铆着劲儿把活儿做完。
和这边和睦相处的女人们相比,隔壁棚子里的男人们,就显得急躁吵闹多了。
大抵是剩下最后一点鱼虾了,坐在角落的芳姑突然站起来,巡视了一遍,把盆盆桶桶的鱼虾重新分配,保证每人都能按自身的能力速度,把活儿分担着做好;
而相隔不远的棚子里,突然几个男人大吵大闹起来,声音像几只鸭子,嘎嘎争得聒噪,语气尖酸刻薄,对骂起来都把对方十八辈祖宗问候了个遍。
众人下意识直起脖子往那边的棚子看了几眼。
“又在争了。”章婆撇撇嘴,埋头不再理会,只小声嘟囔着:
“还是咱们这儿好,不用每次都闹得面红耳赤的;
宝如,这份活儿你就踏踏实实做,芳姑不会克扣工钱的。”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