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液一刹那猛地冲上脑袋,谎言几欲脱口而出。
“不是。”话到嘴边,顾宝如舌尖弹了弹齿关。
她很想顺着这女人的话说,但撒一个谎,后续答不上话就不好办了。
她摇头,坦诚问出心中疑问:
“我看你们在搬这些鱼虾,就来问一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闻言,女人略微点头,答道:
“我们都是芳姑手底下做事的,趁天亮前把鱼剖腹刮鳞,虾开背去线……还以为你是来找活儿做的呢。”
宝如骤然瞪大双眸:
“你们要招人?”
她脑子嗡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话已经冲口而出了。
女人们的表情在昏暗船灯下有些模糊,江风吹得发髻都簪不住,垂下几缕发丝,像蛛丝铺在面颊上。
“近日都在招的……”对面的垂柳髻女人勾指将发丝绾到耳后,在潮湿的江风中点头:
“不过你得去跟芳姑说,而且只要手脚麻利,且住在县里的。”
这句话像火石激迸出火星,掉进枯草地里,一下子在顾宝如心里撩起蓬蓬大火。
她嗓音里带了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芳姑在哪里,能带我去见她吗?”
没想到误打误撞,居然在黑漆漆的江岸边碰上了招工的队伍,而且队伍里全是女人。
宝如瞭眼望了望后面,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见到芳姑,她在县里寻了两日,还没见过招这么多女人做活计的地方。
独轮车回来了,女人们把注意力从宝如身上移走,弯腰搬起装满江鲜的木桶,放到车上。
“我帮你们。”
顾宝如卷了卷袖子,和站得最近的一个女人合力抬桶。
独轮车不大,装了几桶后就放不下了,顾宝如跟在后头,追着车辙子的印记走。
路途并不远,离岸不过半里地。
土坡坡脚有两个搭建起来的棚子,棚子里吊了几盏灯笼,发出朦胧的昏光。
右边的棚子里全是男人,左边的则都是女人。
顾宝如走近,浓烈的鱼腥味就直往鼻尖里钻……
她扫视一眼,地面放满了盆桶,几个女人坐在矮凳上,有的在持刀杀鱼,有的用竹签捅虾……
发现了陌生面孔,翘腿坐在棚子角落的一个女人站了起来,问:
“这是谁啊?”
“芳姑,她想来找活儿做。”
没等宝如说话,方才交谈过的垂柳髻女人就替她先开口了。
宝如下意识揪了揪衣角,紧张上前,微微躬腰,喊了声:“芳姑。”
芳姑点点头,眼睛在宝如身上粗略打量一遍。
宝如同时也在打量她,没想到芳姑这么年轻,瞧上去年约二十五六,穿一袭光鲜的绿衫裙,和棚子里干活儿的灰扑扑的女人们对比起来,格外鲜明。
“是个瘸子?”芳姑目光落到顾宝如脚上,微微皱眉:
“方才看你走起路来一瘸一跛的。”
又要被误会了,顾宝如忙不迭解释:
“前几日不小心踩中了刺,把脚底刺伤了,过两日就痊愈,不会影响干活儿的。”
“这么紧张做什么,我又没说不招瘸子。”
芳姑眉梢向上扬起,忽略了宝如脸上的痂痕,继续道:
“这两日接的生意多,活儿紧,怎么做你也瞧见了,无非就是宰鱼剥虾,都是些手板眼见的功夫,但是必须半夜寅时就得过来,风雨无阻,你能受得住这份累吗?很多人做一阵就坚持不住跑路了。”
顾宝如把头点得如鸡啄米似的:
“我不怕累,就怕没活儿做!”
把她脸上的急切看在眼底,芳姑心里有数了,又问:
“你住在哪儿?我只招县里人,如果是县外的,那得有人给你作保。”
闻言,宝如心脏一梗,有些慌张:
“住在……”
她垂下眸,遮掩目光里的躲闪,眼珠略转,撒了谎:
“芳姑,我是来投奔亲戚的,才来县里没几日,住哪个巷子我不太清楚,就是离码头往东,住在巷口有棵榕树的那一户……”
芳姑立马捕捉住她话里的罅隙,眼里起了疑,反问:
“来投奔亲戚,不知道具体住址?那你是怎么找上这亲戚的?”
“我……”宝如心在腔子里激烈撞跳,暗自焦急:
“我是在集市里碰上的……”
这份活计是她目前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她不能失去!
稳了稳心神,宝如掖袖搌了下眼角,眼眶瞬间泛红,隐隐洇上泪水:
“芳姑,求你,你留下我吧,我也不敢瞒你……”
喉咙哽咽了下,她把芳姑拉到角落,嗓音压低了几分,小声啜泣:
“我是被家人打了逃出来的,你看我脸上的抓痕、和我脚上的伤,都是我爹打的,我再不逃,他还要拿香在我脸上烫几个烂疤;
我只知道我三姨婆住在县里,不知道她住在哪儿,我拼死逃出来,幸好,姥天娘保佑,让我在集市碰见了她,这才有了去处;
我真的很需要找份活儿,三姨婆对我好,我也不能死乞白赖做个吃白食的废物……”
顾宝如半真半假编造了瞎话。
但说到出逃,她也确实是拼死逃出来的,流浪了两日,自己落魄得人不人鬼不鬼,触了伤心处,眼泪就忍不住,像开闸的洪水汹涌淌下来。
“别哭了。”芳姑掏出帕子塞到她手里:
“我最看不得别人哭,不过,既然如此,你也得叫你三姨婆过来作保,我才能让你来上工。”
她拍拍顾宝如肩膀,眼底划过不易察觉的满意,她就爱招这些迫不得已出来做活计的女人,越是身不由己,就越是什么脏活累活儿都泼了命地做。
“那你现在留下来试工,让我瞧瞧你手脚麻利不麻利,过了试工,明日这个时辰,和你家人来棚子里找我。”
芳姑说完,随意指派了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让她来带宝如做活儿,就踅回椅子上,继续翘着腿监督众人干活儿了。
顾宝如破涕为笑,连连道谢,赶忙搬了张矮凳,坐到老妇人身边:
“婆婆,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她语气里含了几分小心翼翼,眼睛观察老妇人手里的动作。
老妇人年纪很大了,脸上布满了核桃皮一样的褶皱,咧嘴笑了笑,道:
“姑娘,你喊我婆婆,我可没福气有你这个儿媳哩!叫我章婆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