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豆把脸埋在围巾里小声抽泣的模样,像极了路边被抛弃的小猫小狗,这与公司里那个说一不二的冷面上司形象实在相去甚远,褚鞅一面因自己窥见了老板的秘密而忐忑,一面又为自己那棒打鸳鸯的攻略任务感到心烦。
第二天两人再见面时,褚鞅心里说不出的不自在,开个项目会,全程都埋着个脑袋扮演一个可有可无的摸鱼配角。反倒是禾豆,跟个没事人一样神清气爽,对上褚鞅的目光也不躲闪,坦荡得仿佛失忆了。
褚鞅换位代入了一下,发现如果同样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他完全做不到这么淡定,不仅淡定,甚至还透着一股子春风得意的高兴劲儿。
他怀疑自己的记忆出了错,眼前这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会在酒吧里买醉痛哭的人。
“褚鞅,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褚鞅抱着即将被灭口的心情,不情不愿的跟在禾豆身后进了办公室。
“昨天……”
“昨天我喝醉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是吗?”禾豆放了电脑,往后一退坐到了椅子里。“那电话是谁打的?”
“可能……是酒保吧。”褚鞅说。
禾豆定定的盯着他看了几秒,忽然笑出了声。
他平日里一贯绷着张脸,很少露出和软的表情,更别说是笑。
帅哥的笑好看归好笑,但放在这时候,却很难让人产生赏心悦目的观后感,褚鞅被看得后背发凉,莫名开始怀念起了家里那个笑起来还带点儿傻气的人。
大概是因为两人年纪相仿,身上那股子未被社会消磨完的韧劲儿又很相似,他最近总是无意识的就把陈渊和禾豆放到了一起,也不为对比出什么,没有缘由也没有目的。
禾豆盯着他笑够了,才敛了情绪,认真道:“谢谢。”
褚鞅不知道这谢从何来,也不知道该不该认下,于是装作没听见,不搭话。
禾豆也懒得拆穿他,直接打开电脑开始说工作的事。
“咱们周四更新之后新版本就会正式上线,因为之前那波舆论,排期不得已做了一些调整,导致后续的活动出现了断裂,我初步打算的是……”
话题扯回自己的专业领域,褚鞅总算松了口气。
经此一事,他发现自己与禾豆除了工作,当真没别的可谈。
尤其是在临走时被禾豆叫住说了那句“我男朋友说想请你和你男朋友吃顿饭”之后,他更加坚定了要和鸽子摊牌摆烂的决心。
这个突如其来的邀约就像是一块钠掉进了水里,将褚鞅本不平静的心又炸开了一片更大的水花,他不知道是该先惊讶于禾豆话语间的炫耀还是该先解释那句“你男朋友”。
总之,无论哪个,对他而言似乎都不是什么好事。
这句话带来的最直接影响就是——他看到陈渊也开始感到不自在了。
眼见着自醉酒事件后,陈渊对他的态度又恢复如初,不再别扭的躲着他,也不再拿备考当借口彻夜不归,两人的关系逐渐维持在了一个微妙的平衡状态。
结果倒好,轮到他心虚的绕着别人走了。
褚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见到陈渊就想到禾豆那句“你男朋友”,他本应该更在乎与自己的小命更息息相关的“我男朋友”,但那话却奇迹般的被他自动断成了两句,前一半无关紧要,后一半在脑内时时循环。
屋漏偏逢连夜雨,发给鸽子的消息也石沉大海,中止任务的申请没得到回复,令人烦躁不安的事却一件接一件。
褚鞅从前没觉得这房子隔音不好,这会儿却越发体验到什么叫墙比纸薄,他明明都戴上了耳机,却还是能把外面人的举动听得清清楚楚。
拖鞋踩在地上的声音又轻又缓,由远及近,这是陈渊抱着电脑从客厅回卧室了;瓷器碰撞的声音清脆瓷实,伴随着淅淅水流声,这是陈渊在浴室洗漱;脚步声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然后消失不见,这是陈渊起床接水……
叩叩——
褚鞅不堪其扰,终于在某天晚上憋着一肚子火敲开了陈渊的门。
“怎么了哥?”
陈渊单手扶着门,脖子上挂着头戴式耳机,脊背微微弓着,墨色的眼眸低垂下来看着他,眼底含着浅浅的笑,像一汪潺潺流动的水,水上映着莹白的月光。
褚鞅心上那块噼里啪啦炸着的火星沾了水,转瞬就成了湿漉漉的木头,苛责的话融在了喉咙里。
“没事。”
他深知自己没办法对着眼前这张笑脸发脾气,也不该让陈渊为他的燥怒买单,只得草草道了声,然后在陈渊疑惑的注视下,转身又缩进了自己的壳里。
没办法专心玩游戏,更静不下心来忙工作,褚鞅目光涣散的盯着电脑屏幕,画面里的少女已经把待机动作循环了好几遍,而她狂热的粉丝此时却没了欣赏的心思。
夜深人静,辗转难眠的某人心里实在烦得慌,只好又点开了曾经被自己视作快乐源泉的视频小号,企图像以前一样,靠广大网友的神奇脑洞转移注意力。
上周发布的视频播放量已经逐渐赶了上来,且大有创下新高的趋势。
不知是放假临近,还是别的原因,这个账号的粉丝数在趋于平稳一段时间后,最近又迎来了增长小高峰,就连旧视频的热评,也随之发生了改变。
不过……为什么新的热一全都来自于同一个账号?
【一条直线】:鞅鞅在南城住了那么久,有去止水玩过吗?止水有一家手工糕点铺特别出名,就在镇中心的善水街。沿着那个铺子左手边往前走,还有一条小吃街,小吃街尽头是止水有名的胡记麻辣烫……(此条对应他发布的第一条关于火锅的吐槽)
……
【一条直线】:发现宝藏的人来报到!谈恋爱宁缺毋滥,鞅鞅可要擦亮眼睛,小心渣男。尤其是某些所谓的精英人士,此类人最擅长利用较为出众的硬件条件搭建完美人设,以此来达到自己欺骗的目的。如5年发生的那起……(此条对应他准备来辞北前的找零吐槽)
……
【一条直线】:人冷话不多的精英型帅哥,这种人设一般都是假的,鞅鞅请小心辨认。自带白月光说明他感情史复杂,且有初恋情结,如果和这样的人谈恋爱,很容易被当作另一个人的替代品。而据网文数据统计表明,替身文学是典型的虐文题材,鞅鞅如果想拥有一段含糖量百分百的甜饼式恋爱,恋爱经历简单的大学生会是更好的选择。(此条针对他刚入职不久的吐槽)
……
【一条直线】:不恐同!会公主抱同性的人怎么会恐同!鞅鞅清醒点!你室友不恐同,不仅不恐同,而且他对你的表现,一看就不是个直男。正常男人间怎么会公主抱?男人公主抱当然不正常了!反正我作为一个男生,是不会随便公主抱另一个同性的,除非那个人是我喜欢的人。另外,鞅鞅警惕你老板,经我认真分析,那种人设是渣男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九十九!(此条对应他最新发布的一条)
……
这个人发布的评论,每一条都是上百字的长评,而且既不是玩梗调侃的玩笑,也不是正儿八经解答他疑惑的建议,你说他评论内容和视频毫无关系吧,他又句句扣题,虽然这扣的题多少有些离谱。
他看起来似乎对褚鞅所描述的“老板”很有意见,那些表述看起来笼统,实际每一条都意有所指,就差直接把“你遇见这人是渣男”打在公屏上了。
最奇怪的是,这些评论都是最近才发布的,没什么趣味性,也没有特别的亮点,但点赞数和回复数却一骑绝尘,稳稳空降热一。
褚鞅看了下那些楼中楼,据他多年的从业经验分析,是水军的可能性不大,就算是水军,那也是质量很高的真人水军。况且,谁会为了霸占他的评论区热一花钱雇水军啊,又没什么用。
奇怪归奇怪,不过这人的话倒是提醒他了,男人之间公主抱确实不正常,不然他怎么会自那天以后,看见陈渊就莫名心跳加速,浑身不自在。
褚鞅这人自小就不习惯跟人有太过亲近的肢体接触,就连老褚偶尔伸手揽他肩膀,他都会下意识的躲一下,然后才忍住不习惯,顺从的让他爸抱一抱。
从小到大,身边的人都知道他这毛病,关系很好的朋友除了佟嘉莹会故意作弄他,其他人也都表示理解,一起玩时都避免让他不舒服。
两人刚合租没多久,褚鞅就曾因为这习惯躲避过陈渊的触碰——在沙发上睡着那次。
在后来意识到这种行为会让他产生误会之后,褚鞅才慢慢开始有意识的去克制。
直到后来,似乎是习惯了陈渊的热情和行为方式,褚鞅逐渐忽略了这件事,甚至连决不允许别人睡他床的原则,也在无知无觉间放弃了坚持。
褚鞅一桩桩一件件回忆过去,这才发现自己的很多“不习惯”都在不经意间对陈渊亮了绿灯。
他厌恶社交,却出门陪他吃饭逛街;他厌恶下厨,却为他做了在这里的第一顿饭;他不喜欢麻烦,却在他生病时专门请假照顾了他一整天;他不喜欢求助别人,却在每次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下意识去找他帮忙……
那天宋恒问他要不要一起去漫展时,他第一反应也是想先问问陈渊去不去,尽管这个想法很快被“他不喜欢这些”摁了回去。
褚鞅后知后觉,他与这位室友的交集已经远远超出了普通社交的范围。
在搬进来的第一天,他给这段关系定下了“相安无事”的目标,如今来看,这目标早就脱离了他的预料。
面对陈渊时的慌乱悸动,与听见禾豆那句“你男朋友”时的惊诧心虚,是他预设里的安全社交被打破的结果。陈渊逐渐成为了名为褚鞅的程序运行时突发的bug,奇怪的是,这个意外在突破既有设定之后,却没有带来程序出错的警报。
表面看起来一切如常,甚至连程序本身都不知道哪里是错误。
褚鞅搭建过成百上千个数据框架,完成了一次又一次精准的公式运算,却从未遇见过这样离奇的无从下手的状况。
陈渊对他而言,是陌生的,复杂的,无法被预测的。
褚鞅本能的抗拒这种未知的不安感,他想不出好的应对方法,便只好选择了最笨的一个——后退。
只要退回了原来的位置,把对方驱逐出自己的安全距离,理论上,一切就会恢复正常。
往后,合租室友是什么样的相处模式,他和陈渊就是什么样的模式,按照既定规则运行,应该就不会出错了吧?
心烦意乱的源头得到了解决,褚鞅扔了手机,倒头栽进了被子里。
这一觉,他睡得格外沉,沉得像是有一股无形的力量拽着他,不让他醒来似的。
柜子上的手机在凌晨两点骤然亮起,闪着冷调光的屏幕上,佟嘉莹的名字伴随着嗡鸣的震动上下跳动着,像是人类鲜活的心脏,噗通,噗通,逐渐消失在无声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