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0年,夏
周末,蓝清一只手臂挽着菜篮子,一只手牵着小男孩,边与菜市场的商贩子讨价还价。
小男孩松开母亲的手,往旁边卖螃蟹的摊位走去。
他小心的蹲在水箱前,睁着圆溜溜的双眼看螃蟹吐泡泡。
蓝清讲完价钱觉得口干舌燥,她转头看了一眼男孩,确定还在隔壁的摊位,便拿出包里的钱包准备付钱。
小男孩看着水箱里活蹦乱跳的螃蟹——这螃蟹没有用皮筋圈绑着,大钳子一张一合,很是威风。
他没见过这样蹦蹦跳跳的螃蟹,他歪着圆溜白嫩的脸蛋,手指不由自主放在嘴边。
卖螃蟹的商贩子忙着招呼客人,没有人注意到这边蹲着一个小男孩。
小男孩眨了眨眼, 看上像是在思考什么东西。
最后他伸出手,蠢萌的捏了捏螃蟹的钳子。
不出所料,吐泡泡的青绿螃蟹毫不犹豫的掐了一下小男孩白胖的手指。
震天响的哭声立马传进了蓝清的耳朵。
……
周一,幼儿园正式开学。
小川楼坐在图书角落的矮凳子上翻看文字不多的图画书,他被爸妈很早就接送到了幼儿园,所以教室静悄悄的,只有老师在翻写着册子。
没过一会,第二个到教室的孩子来了。是玉砌。
小玉砌眼尾处红红的,像是早上刚哭过。右手食指包扎着一圈白布,本来就胖的手指就变得更胖了,整体看上去,右手像是变宽了一般。
小川楼听到吸溜鼻涕的声音,从图画书中抬起头,望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小玉砌自从早上醒来看到右手食指上有包扎着宽大的白布,就嘴一撅,开始掉小珍珠。
蓝清和玉良锦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自然心疼的不得了。
一个宝贝东一个宝贝西的询问是不是手指疼,要不要妈妈抱,要不要今天不去上幼儿园了。
问来问去,最后才得出原因:原来是右手包扎的白布太多,看上去特别丑,小川楼可能会嫌弃他。
一妈一爸忙活半天,得到这个原因,顿时哭笑不得。连哄带骗的说小川楼和他那么亲近,自然不会嫌弃他,还打了家里的座机给川楼父母。
川楼父母在外人面前总是友善的,按着玉砌父母的意思把电话给了小川楼接。
小川楼听到电话对面的小玉砌一边抽噎一边断断续续的讲自己手指怎么被螃蟹夹到,又怎么去医院,又怎么包扎....说了一大串,最后小心翼翼的问小川楼会不会嫌弃他右手丑。
....
工厂里的家属有个专属于他们生活的生活院。名字叫家属院,但面积比“院”的范畴大了不少。
家属院里设备齐全,商店,医院,小学,初中,高中都有设立。甚至有游泳馆和大操场。
因为面积大,所以房子划分的也很明确。自北到南,分了北区,中区,南区。
住在北区的小孩子自然和住在北区的小孩子熟,生活在中区的小孩子,自然和同样住在中区的小孩子玩。
不过也有一些特别的交友地点,就是运动场。
运动场设置在中区,对三个区出行都很方便。操场里面有沙坑,那是孩子们的聚集地。
于是,来自不同区的小孩子在那边相遇,就变成了“跨区交友”。
北区南区中区的孩子鱼龙混杂,有些就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圈子。
小玉砌在那群孩子里面五官算是出挑的,虽然有些婴儿肥,但是从五官已经长得标致好看。
孩子们都喜欢和长得好看的事物贴近,所以一个又一个的小孩前扑后拥的找小玉砌玩。
但小玉砌自小就和其他男孩子不同,他很爱干净。每次在外面玩了一天回来,衣服上除了有点灰尘以外干干净净的。
但其他男孩子不同,他们有的喜欢踩泥巴,到处乱跑乱跳,摔倒了衣服上便粘到了一片灰尘。
小玉砌向来讨厌和脏有关的事物,对此,也连带着不喜欢那些不爱干净的男孩子。
所以,每当其中有一些衣服脏乱的孩子想要和小玉砌靠近,小玉砌总要皱着眉头一个词儿一个词儿的往外蹦,说的无非就是太脏了不想跟脏乱的人一起玩。
拒绝久了,小玉砌身旁的人便不多。
但小玉砌自己也觉得没什么,安安静静地坐在操场里的凳子上吹风也挺好。
没过多久,操场里又来了一个男孩子。
名字叫川楼。
一开始孩子们对他很感兴趣,因为他五官也很出挑。虽然面无表情,冷冷淡淡的,但精致漂亮的五官很让孩子们喜欢,每天都跑过去找他玩。但小川楼每次都很沉默——
别人问他什么问题,他几乎都不回答,时间久了,孩子们对他没了兴趣,再加上他看上去冷淡又不好靠近,并且没有话题,便不再和他靠近。
小川楼就变成了群体之外的人。
小玉砌一般都离那些孩子远,孩子们在操场中心的草地上跑,他坐在操场圈外的木椅上看蓝天白云。
所以等小玉砌发现小川楼,是小川楼已经来了有一阵子了。
前面提到小玉砌喜欢干净,而小川楼身上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很符合小玉砌的择友要求,于是,他决定和小川楼玩。
小玉砌这样想着,迈开短腿往小川楼那边走。
……
小川楼站在操场的跑道上看着远处欢闹嬉戏的孩子们,抿着唇,低下头,抬起手,张开手心看了看手心内的伤疤。
那道伤疤又紫又红,不难看出被打时皮肉绽开的痕迹,他轻轻摸了摸右手上的伤疤,又把手放下了。
昨天晚上爷爷奶奶问他要不要去老家避几天“灾难”。
因为这几天他的父母都在吵架。
川楼的爸爸川庆是工程师,妈妈乔倩是停车场的售票员。
乔倩喜欢买高昂贵气的衣服,化妆品。有时候买的衣服都是家里财产所承担不起的。一开始川庆还能忍受,但后面乔倩实在买的太多了,就产生了家庭矛盾。
这几天就是家庭矛盾积攒到顶点所爆发的争吵。
乔倩骂川庆爱喝酒抽烟,每次回家都晚归,不知外面是不是有了其他人。川庆骂乔倩好高骛远,天天眼高手低,一个售票员却整天想着那些本不属于自己生活水平的东西。
而这道伤疤就是那时候乔倩刚和川庆吵完架后挨打的。
完全是被牵连。
一开始,乔倩和川庆的生活比较和睦。川庆可以忍着乔倩花钱大手大脚,乔倩可以忍着川庆每天带着酒气晚归。
但人是有耐心的,而耐心会随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消磨光。
两人一开始对川楼还是挺好的,担忧川楼是有生病而不爱说话,抱着小川楼去医院检查了,却得出了小川楼只是性格使然。
在之后,两人渐渐对自己生出一个不爱讲话的小孩感到烦闷。
邻居家的小孩是个女孩子,喜欢笑,每天都能笑的很开心,而自家的儿子是个闷葫芦。
一般问话都是被小川楼用点头摇头代替,有些相同的问题问多了,比如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这类,他就会用沉默代替。加上他一整天几乎都是面无表情的状态,并不是让人讨喜。
乔倩渐渐对小川楼没了一开始的好感,加上乔倩脾气急躁,小川楼总免不了乔倩一些无缘无故的怒火打骂。
家里总是充满了乔倩骂人的声音,早期建的房子隔音不好,连楼下都能听到。
川庆性格本来也就不怎么样,所以有时候乔倩骂小川楼的时候,川庆也会跟着骂几句。
在川楼的记忆里,他幼时的童年就在被父母打骂中度过。
小川楼垂下眼帘,望向不远处的操场门口。
乔倩昨晚才说,要是在运动场连朋友都交不到就别再去运动场——就跟原先一样,在家里帮父母能帮的忙,空闲时做加减算数题。
小川楼一开始被爷爷奶奶带着只在家楼下玩,但每次出门都没什么兴致。
因为离家近,总有种被乔倩管着的感觉,很不自在。
上周刚到运动场,除去被父母带到朋友家玩,去外面商场玩的情况。这是第一次离开北区,他觉得这里的空气很轻松舒适。
没有那种沉甸甸的感受。
小川楼再次看了眼手心,心想,可能这是最近最后一次来了。
天色已经不早了,不出所料的话,今晚是去爷爷奶奶家住。
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心里冷漠的想:
别的孩子五岁已经有玩的很好了,而他却一个朋友都没有。
可能也让父母觉得他孤僻吧。
……
小玉砌坐在秋千上得知了手上伤疤的经过,手不自觉的抓紧了秋千的挂绳。
“那你以前都是一个人在家吗?”
小川楼点点头,“他们不在家的时候不让我出去玩。”
“那你爷爷奶奶也不带你出去玩吗?”
“他们只带我在楼下走。”
“……哦。”
“那我们以后一起玩。”小玉砌抬起头朝他甜甜一笑。
淡黄的秋千,从玉砌身后吹来的微风。
小川楼面上怔松,他从未见过这么明亮的笑容。
他只觉得内心的冷漠像是被玉砌那明朗可爱的笑容感化了点。
他垂下眸,不知用什么表情面对玉砌,心底忽然出现似暖流一样的感情也让他不大适应。
只听见自己低低应了一声:“好。”
……
1994年,凉秋
一小的放学铃响起后,玉砌将数学课本放回抽屉里。
“你走不走?”玉砌回头看向后桌的川楼。
小时候川楼还和他平肩,最近川楼个儿长的特快。
玉砌有时都感觉自己身高追不上川楼。
川楼这几天特别沉闷,话几乎都没怎么说,比平常少了很多,可以说是直线下降。
上学放学课间几乎都是玉砌一个人在讲。
川楼正低头把英语单词抄到单词上,听到玉砌的问话,他抬眼看着站在桌前的少年半晌,“你先走,我等会。”
玉砌最近能感觉到川楼的反常,他猜测应是家里的缘故。
想到这,玉砌把书包又放了下来,“那我等你。”
他潜意识觉得自己不应该直接走,而是等川楼。
川楼没在接话,低头继续抄着单词。
很快,教室里的同学都大部分走光了,剩下的只有值日生,坐在位置上的只剩下玉砌和川楼。他们周围都是倒放在桌上的椅子。
天色渐晚,值日生也走光了,走之前还提醒玉砌他们记得关灯和电风扇。
玉砌从书中抬起头看了眼值日生,拿着笔的手朝值日生摆了一下,“行。”
教室彻底变得安静下来,川楼从刚刚玉砌问话到现在都一直沉默着。
玉砌偷偷看了眼后面,正犹豫着要不要问川楼,川楼突然开了口,“你…不走吗?天色很晚了。”
玉砌放下笔,对上川楼黯淡无光的视线,“我等你呀。”
川楼抬头看向窗外暗下来的天空,“你家人不会着急吗?”
玉砌背靠在墙上,“偶尔一两次没什么关系。”
川楼沉默了一会,开始收拾书包,“走吧。”
玉砌和川楼一起出了教室门,川楼站在教室门口等玉砌关灯的时候,被最后一次巡逻的老师叫住了,“川楼…你怎么还没回家?”
“刚刚有别的老师问我呢,我刚刚来找你也没看见你在班级啊。”
玉砌回想到值日生还在扫地时,确实来了一名老师进班级张望了一圈。
“他当时去洗手间了。”玉砌把教室门关上,代替川楼回答道。
“知道了。”老师点点头,“你们快回去吧,川楼,你父母等你回家跟你说件事。”
玉砌拉起川楼的手,转头礼貌的和老师道了声再见,便与川楼一起走下楼。
“你父母找你什么事啊?”
“我……不知道。”川楼的声音很沉闷。
玉砌感觉到自己抓着的手僵硬了一下,他转头悄悄打量着川楼的侧脸,想捕捉到他的表情,“你……家里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连语气都小心翼翼的。
“我……”川楼话说了一半,嗓子就被哽住了。
他发现自己张口说不出话,心底涌出名为悲伤的情绪满满将他包裹,他觉得自己连呼吸都窒息。
玉砌见状就转移了话题,“那我先送你回家?”
川楼怔了怔,摇头:“不,去你家顺路,先走吧。”
“好。”
两人一路无话,月色已经悄悄吞噬了本来天边有的最后一点亮光。
昏黄的路灯下,飞虫绕着灯源处不停上下飞舞。
玉砌看着川楼脸色不算好的脸,迟疑了一下,“那……明天见?”
川楼点了点头,“明天见。”
说完转身便走向黑暗中。
玉砌站在昏黄的路灯下看着川楼的身影渐渐消失不见,觉得胸腔有些沉闷。
他站在原地往着川楼离开的方向望了一会,突然动身跑上楼把门敲的“砰砰”响。
玉良锦开了门,看着自家儿子把书包往布艺沙发一扔,然后挥了挥手,就跑下楼梯了,只留下一句还未消散的话,“跟我老妈说饭等下吃,我先去找一下川楼。”
玉良锦保持开门的姿势望着自家儿子往远处跑到没影,蓝清从厨房边擦手边走出来问道:“怎么了那孩子?”
玉良锦耸了耸肩,“不知道,可能有急事吧。”
蓝清把饭桌上的饭拿回厨房,“那我们等他回来在吃吧,等下加热一下。”
玉良锦不置可否,坐回沙发上,继续看晚间新闻。
……
玉砌一路跑的很快,脚步不停。自家到川楼家楼下的距离不算很长,但也不短。
他在川楼家楼下弯着腰双手撑着腿低头喘气,抬头就见三楼楼道的灯亮了起来,“哐”的一声巨响,紧接着就是三楼右边那户人家里传出的吵骂声音。
“川庆你给我等着,这么多年我早就受够你了!不用再拖了!明天早上政局那边开了门我们就去办离婚证!”
“行啊,臭婊子,我早就看你不顺眼了!你这话正合我意,他妈的老子也早就受不了你了,离就离!”
玉砌有点愣怔,那家……是川楼家吗?
老屋隔音不好,站在楼下都能听到三楼那户人家吵架有多激烈,甚至有摔碗碎裂的声音。
玉砌刚往前走了一步,就见川楼穿着大衣冷着脸一身寒气走出单元门。
“川楼……”玉砌张了张嘴,不知道自己此时该说什么。
刚才那么用力关门的是川楼?
玉砌很少见到川楼发火,从小到大,他总是冷冷淡淡,对自身之外的事物抱有一定冷漠置身不理的态度,情绪几乎没什么起伏,但今天晚上……
川楼第一次这么用力的甩门。
今晚他是第一次感受到对这个家的厌倦。父母无尽的争吵让他感到没来由的疲倦。
隔壁邻居家总是那么和谐温馨,此时凑近还能听到里面的笑声和交谈声。
相比他身后铁门内的争吵,川楼第一次觉得难堪。
回到家后,父母先是责备他晚归,再然后就是双方互相挑刺,都埋怨对方孩子晚归是对方害的,接着就是熟悉的场景上演。
乔倩先破口大骂,接着川庆也毫不退让。
以前吵架没这么频繁,这个月可能到爆发的顶点了,十一年的积怨全堆在这个月,在乔倩一次大量购置化妆品时,如同一把火焰,一把把导火索点燃。
川楼这个月都在压抑的家庭环境下生活,本来就话少,现在他干脆直接不讲话了。
他开始眷念校园生活,那里没有争吵,只有安逸的学习氛围。
他开始不想回家。
今天下午,听着放学的铃声,这个想法达到了顶峰。
人不喘口气就会死。
他选择在学校多待一会。
但没想到,父母竟然要找他谈话。
平常他们都对自己不管不顾的,川楼冷淡的想。
但是话没谈成,因为他晚回家了。
所以一进门就是辱骂。
乔倩辱骂从进门跟到他回房间放书包。
川楼烦躁的闭上眼,倒数着秒。
没过几秒钟,不出所料,川庆也加入了这场辱骂,然后就演变成夫妻对骂。
他真的一点都受不了,他感觉他再不喘气就会死掉。
他推开了两人,直接把门打开,“砰”地关上门。
他身上穿的还是校服外衣。
他伸手直接把外衣的拉链拉到顶,往楼下走。
他不用看自己都知道,现在他整个人都是冰冷勿近的状态。
刚迈出单元门,一掀起眼皮就看到站在自家楼下的玉砌,他还有点喘,身上没有书包,一看就是回家放完书包一路跑过来的。
他内心的烦躁在看到玉砌的脸时散去了些,只觉得有些意外。
心跳也好像加快了,是太生气的缘故吗?他想。
……
“你怎么在这。”川楼走到玉砌面前。
玉砌抬步就走到川楼的面前,抓住了川楼的手臂,“我担心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