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砌从那天晚自习回家后就一直没来上学,抽屉里的练习册和卷子渐渐堆起了一叠。
小砌现在在医院吗?
川楼看着黑板上英语老师板书的语法,手中抄写的笔无意识的停了下来,思绪念及玉砌此时在做些什么。
时间过的很快,照进窗户内的光线向前偏移。
“我们把书翻开,单词表今天背到这边...”老师翻着书,话并未说完,电铃就响了,陈徐扭头看了眼墙上的电铃,抬手看了眼手表。
“到点了,这么快...”他叹了口气,把英语书放进包里,“算了算了,下课下课,作业记得写完啊找课代表要。”
....
教室一片嘈杂,第四组向内侧相比其他组之下显得安静些许。
川楼垂下眼皮把玉砌抽屉里的卷子叠好装进书包,起身把椅子推进桌子下,抬步就往教室门口走。
三中抓的紧,这几天接二连三的拖着放学测试,出校门的时间是一点都没有。今天难得没有拖堂考试,川楼自然是准备去找玉砌。
静和楼背朝校门,教室从右往左排,离校门较近的路出门往左走,从二班到校门口要经过一班。
川楼从前门出来刚好和从后门出来的田久碰上。
田久正打着篮球走出后门,单肩背着个包。
“嗨,川楼。”田久一转头就看到了成川楼,习惯性地拍了拍川楼的肩,“这是准备回家?”
“对。”川楼看向田久,目光略过他手上的篮球。紧接着,川楼便转过头,脚步不停,从田久身旁擦肩而过,接着往前走。
“等下。”田久快步凑上来和川楼并肩,“什么时候有空打球...?”
他侧眼瞟到路盐正站在操场旁和其他女生说话,语气顿了顿,“月下旬学校组织球赛参不参加?”
“再说。”
川楼话很简短,他赶时间去玉砌家,背着田久挥了手就拉远了距离。
“这么着急做什么呢...。”田久看着川楼的背影,没再多想,招呼着其他男生往篮球场走。
...
玉砌靠着枕头坐在床上,床头柜上是未吃完的药片和瓶瓶罐罐。
他手上记录着什么,手中的笔停停顿顿,时而看向窗外白蓝天空,听着路过窗檐的风。
家里很静,只有挂钟一秒一秒摆动的声音。隔间阳台的鸟叫在玉砌这里都能听见。
楼上邻居对话声模糊不清,阳光透过窗外的树顶照进屋子,暖而柔和。
手上的笔记本被阳光笼罩着,温和刺眼,他眨了一下眼睛,缓解眼睛的不适,却未把窗帘拉上。
正欲抬笔在写些什么,隐隐约约听到客厅外门被敲动的声音。
玉砌侧头看了眼床头柜上的时钟,时钟正指着三中下午放学后没多久。
他收回目光,撑着床头柜从床上站起,熟悉的眩晕感让他闭眼缓了几秒才往外走。
川楼单背着包,看着玉砌把里面的木门打开,再打开外面的铁门。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学校发了些考卷,带回来给你。”川楼嗓音比起平常略显温和。
川楼进门后便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从包里拿出白皮笔记本,“我有整理的笔记,你需要看吗?”
川楼抬头对上玉砌正看向他的双眼,望着那双乌漆的眼睛,他又温声解释了一句,“里面有我的总结,你拿去看吧。”
玉砌的眼睛瞳色与他的面色形成一种突兀的交错感,眼睛瞳色越是深色,他的面色越是苍白。
玉砌在他身边坐下,从他手中抽出考卷翻了几张。或许是天天喝药吃药的缘故,玉砌身上总有一种淡淡的药味,并不难闻。
但只要靠近他,路过他,就会产生轻易的感受到直面的冲击——他似乎与病痛相伴许久。
“这个月下旬有活动,你会去吗?”川楼目光落在玉砌修长、皙白、血管明显、有着针孔扎过痕迹的手上,心里有种不知名的恍然——
那种伸手抓不住任何的寂寥慢慢从川楼心底慢慢浸没过心脏。
一时他呼吸停滞了一下,放缓了呼吸声。
他有些怕玉砌在他面前消失不见。
玉砌对身旁的变化很敏锐,他从笔记本上抬起头来看向川楼,“怎么了?”
川楼的眼神一下子就被玉砌捕捉住。但川楼也不躲,他对上玉砌的视线,就那样与玉砌平视。
“...你身体还好吗?”
川楼抬起眼紧紧盯着玉砌脸上,不错过他面上任何一丝表情。
“和往常一样...。”玉砌刚说完嗓子就有点泛痒,他错开视线,不再看向川楼,起身从厨房倒了杯水,又走出来,“...你要喝水吗?”
川楼抿住了唇,他收回视线,“不用了,你喝吧。”
...又躲开他的问题。
之前也是这样。
从心底涌上的无力可抓的感觉让川楼对此有些疲倦,对于玉砌闭口不谈的病情,他再次问了先前玉砌没回答的问题:“你能确定什么时候能回学校吗?”
书包里还有上个月整理一半的食谱,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用上。
川楼靠在沙发上想着菜谱的事情,神情不再如同刚才一般对玉砌才有的柔和,变得有些冷淡,眉眼多了几分严肃。他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沙发。
玉砌靠近川楼,把手里拿着的玻璃杯碰了一下川楼的脸,凑近到川楼面前,探究地打量着川楼有些面冷的表情,翘起嘴角,“快了,你怎么...”玉砌稍稍拖长了音调,“不高兴起来了?”
川楼回过神,摇了摇头,“没有不高兴。”
这话可能与刚刚川楼的神情不匹配,玉砌还是玩味的看着他。
川楼抬手揉了揉额角,不再跟玉砌扯这个话题,“还有一件事。”
“罗老师之前让我把语文卷给你写...就是这张。”
川楼说着把那天晚自习分发的卷子给他,玉砌那天小测成绩不错,在下课后与川楼提起玉砌,对玉砌赞赏有加。
罗玲的丈夫也是工厂里的员工,也住在小区里,这点大的小区里谁和谁闹离婚,谁家孩子考上什么大学,谁家孩子和谁家孩子玩的比较近...风吹草动大家都清清楚楚。
“她还真是不放过我啊,我都请假了也逃不过?”玉砌一言难尽地把手腕一翻看向语文卷第四面的最后一题。
“小学作文竞赛你拿了不少奖,自然少不了你。”川楼知晓罗玲的想法,多解释了一句。
玉砌低头看卷子时的角度恰巧与阳光柔和光线重叠,川楼看着玉砌的面庞,心底产生了一种不真切感。
“咳...这样啊。”玉砌虽然目光落在作文题上,但还是能感受到川楼目光落在他的脸上。
玉砌罕见的生出几分不自在,他把卷子放下转头避开川楼的视线,手不自然的挠了挠后脑勺,“晚自习好像快开始了,你再不去就要来不及了。”
“好。”川楼见玉砌目前身体状况没有大碍,也就放了心。起身把脱下来的校服穿上,把木门打开,“我先走了,你要照顾好自己。”
玉砌不再搭话,他站在房间门口目送川楼把门关上,听着外门被关上的声音,他耷拉下眼皮走过房间门旁边,随手把房门关上,随即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虽然没说几句话,但即使这样,仍然让他心神俱疲,浑身乏力。
身体上的病痛折磨他好久了。
玉砌看着近黄昏的暗金天空,摇晃的树梢,绿叶葱葱。
会好吗?
他侧身闭上眼,不再思考这个问题。
13岁的玉砌在日记本上写道:
“我想站在阳光下,我想让自己与他人无异,我想让自己放松。”
——摘自玉砌的日常,1997.10.10
...
田久在水泥操场上酣畅淋漓了一阵,期间休息,他下场从树下放着的矿泉水拿起来喝了几口,刚盖上盖子,就见眼前递来一封雪白的信封。
田久视线顺着雪白的信封往上移动,接着看到了一张秀气女生的脸。
“?”
田久带着疑问看向女生。
“田久同学你好...我是初二八班的..。”女生话还没说完,就被周围的起哄声盖过。
“田久也是牛,开学没几天就收到女生的信件了啊。”
“现在打开看看?说不定她是在告白哦。”
“……”
这时田久要是在没搞懂就是傻子了,他把矿泉水放回地板上,身体靠在树上,伸出一只手指在女生面前晃了晃,说的直白又明确:“抱歉啊同学,我这人不交好友不帮忙做事,请回吧。”
女生大概是没想到田久回绝的这么直白,伸出的手僵持了一下,收回也不是,不收回也是。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一秒,又或者是一分钟,女生又开口,眼里带着执拗,“那他们呢?”
“他们?”田久扫过周围围着的男生一眼,“他们和我打篮球自然说的上话... 。”
田久顿了顿,挑眉笑着问女生:“你难道要和我交流探讨打球?”
田久话是说的不客气,但是落刀明确利落一个准。
女生实在是没有遭受住田久的问话,直接转身就走。
周围的兄弟都笑骂起哄着田久,田久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拎起矿泉水瓶就走,“不打了,今天就打到这吧。”
...
路盐停止与身旁的女生说完话,察觉到了什么,望向田久刚刚站过的地方。
这个地方刚刚好像有人看过她......
“白白,白白?”白露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怎么了吗?”
“没有....。”路盐回过神,向着白露摇摇头,“走吧。”
“嗯嗯,刚刚那边好像有人告白失败了呢。”白露手指着田久刚刚说话的位置。
“...抱歉,我没注意到。”路盐茫然地看向白露,白露摆摆手说没关系,因为她们刚刚的注意力全在谈话上,至于是不是告白只是白露的感觉,毕竟和路盐对话时,路盐身后不远处站着很多人,围成了一个圈。
“走吧。”白露牵起路盐的手,往教室走。
...
球赛很快就到来,但玉砌因病在家,只在川楼来他家给他卷子的时候,听他寥寥提过几句。
等玉砌再次返回学校是十一月份的事情了,球赛已经结束了一阵子,期中考也要来临了。
玉砌拉来椅子坐了下来,低头开始整理书桌内的卷子书本。
其实川楼已经帮他收拾的很整齐了,不过玉砌更喜欢自己再摆放一次。
川楼今天没有跟着玉砌一起上学,待电铃响到第二次时,他才踩着铃声进来。
玉砌刚翻出数学书,余光瞥见旁边的人把书包挂到椅子后。
他抬头看了眼川楼:“家里有事?”
川楼点点头,刚欲开口回答,抬眼就对上玉砌关切的目光,心里一沉,一时间话就梗在嗓子眼,没了声息。
“我爸妈回来找我爷爷奶奶 。”川楼听见自己这么说。
玉砌这会儿有点头疼,眩晕感像是在蚕食自己,他点点头,没有多问,就闭着眼缓和晕眩。
川楼刚坐到位置上,电铃声就响起了。
罗玲拿着卷子走上讲台,她环视了一圈班级,然后对安静的气氛很满意。她点点头,开始低头数卷子。
“今天我们考试一下测测大家现在的水平,下周我们就要迎来初中生涯的第一次期中考试,请大家用心对待。”
说完,她就把手中分好的卷子一小叠一小叠的发给大家。
川楼把卷子给玉砌后就开始开盖写卷子,一句话也没讲。
玉砌接过他手中的卷子,侧了侧头,视线移向川楼,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今天川楼心情不是特别好。
玉砌想仔细从他的眉眼上看出点什么,最后只得到川楼的表情更冷漠意外,没得出什么有效结果。
玉砌只好作罢,提笔低头写卷子。
……
时间一晃而过,一转眼就到了下午。
下午的课空闲多,最后一节课上课的老师请假了,是自习。
因为作业今天布置的有点多,玉砌想减轻一点回家写作业的负担,便一直低着头写,写着写着,就想起早上和中午时,每次自己和川楼讲点什么事情,他都单字回应。话少了不少。
这种感觉像当初上小学时川楼父母离婚的状态。
想到这,玉砌轻轻看了眼川楼。
他在低头写英语短句。
玉砌想说点什么,内心总感觉需要问些什么话,不然就会错过一些重要的信息。
但他最后还是没开口,抱着一点希望的想,说不定放学川楼就会讲他今天沉默的事。
玉砌翻了一页练习册,强行压住了心里一丝没来由的空落,垂下眼帘开始写题。
川楼放下笔,不易察觉的看了眼低头写练习册的玉砌,一整天都绷着的思绪微微放松了些。
……
放学后玉砌和川楼一起回家,今天川楼晚自习也请假。
两人一路走,川楼一句话也没未提。
他沉着眼像在想着什么。
家里又出什么事情了吗?
玉砌边想边看向川楼。
川楼像是未察觉到他的目光。
玉砌又转过头,看向前方天际云后落日的夕阳上。
那边的火烧云被太阳烫的发红,浓重的橙红色调色在云端处,混合云的颜色,沉积成了淡橙的颜色,最后变白,变透明。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校服,好像被夕阳晕染了一般,白色纯净的校服也能细微的补抓住橙颜色的痕迹。
岁月不居,时节如流。
他想起论盛孝章书的词。
玉砌眯起眼对望刺眼夺目的最后一轮落日,想开口说句话,却不知从何提起。
有些事情总是在人不自觉间悄然发生,在隐秘的黑暗里冒出名为无措与慌乱的嫩芽。
只要浇一点名为机遇的水,这颗嫩芽就会破土而出,紧接着,包裹全身。
玉砌现在就是这样,放学前,他抱着川楼会解释的小期望等到放学后。
因为按往常,不管什么事,川楼都不会隐瞒着玉砌。
玉砌是这样饶幸的想。
可现在,川楼表现的明显——如同人受到巨大冲击后安静下来眼里还残留着的情绪。
是掩盖不住,藏不住的。
但川楼却不开口讲,不开口解释今天这副状态的原因。
玉砌想伸手去触碰,了解,但他与川楼现在之间就像有一面薄膜,玉砌不敢用力戳破,川楼没有勇气去揭开。
雾起,玉砌只能站在原地,眼睁睁的透过透明的薄膜,看着川楼渐渐模糊不清的面孔与身影。
心里的嫩芽开始渐渐发酵,破土而出,连同带着的负面情绪,张开枝叶,伸展,繁茂,渐渐把玉砌的全身包裹住。
玉砌感觉自己的状态不大好,像是带着命运变动的风从他身旁呼啸而过,他欲伸手去抓,却落得一场空。
这种遗漏东西的空荡之感让他打心底发闷不自在,像被什么东西束缚住了。
他微微侧头看到他们后面相行的影子,黑色的影子并肩向前走,而目光向下移,靠内侧的左右手每次晃动都擦掠而过,仿佛永远不会紧挨到一起。
玉砌莫名觉得心跳的有些刺痛,胸腔沉闷闷的,有些难以喘息。
他别开了眼,撤去了看向地面的视线。
....
到了家楼下,玉砌藏住自己的情绪,面上无异,他与川楼告别后就上了楼。
川楼看着玉砌上楼,家里亮起灯后才离开。
通常川楼的父母都是放假才来,但昨晚破例了,父母回来与他爷爷奶奶商讨事情。
厂里经常倒晚班,沈婉禾嫌川庆赚的钱不够多,两人讨论了几天,最后打算搬出来自己下海经商。
“小楼,回来啦。”沙发上长头发的女人朝他笑着。
川楼应了一声,“妈。”
“先把书包放回房间吧,洗手吃饭,妈妈和爸爸等下要和你说一件事。”
“好。”
...
黑暗的房间被修长的手打开,书包被放到柜子旁,川楼把校服挂到衣架上。
他拉开遮掩住星光的窗帘,往右侧前方望去。
那边是玉砌的家。
他好像很早就有意识到这一天的到来,像把悬在空中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会掉下来,把自己杀死。
这一天,是终于要到来了吗?
自从沈婉禾与川庆在一起后,总有时提及很火的下海经商。
川庆也没有拒绝,通常只是沉默的听着。
但川楼知道若是川庆同意了,那就要搬离这个地方了。
他有时候暗自想着只要川庆不答应,沈婉禾或许不会强求。
毕竟现在的生活很安逸——最主要是,可以和玉砌上下学。
但最近川庆开始打听这方面的事情了。
他垂眸看向自己桌子上的相框,上面的两个男生站的很近,一个在低头拿着牙签插着碗里切好的水果,另外一个看向了镜头。眼里尽是茫然。
这是四年级时假期拍的一张照片。抓拍的人是玉砌的父亲。
很普通的日常照片,却是他和玉砌唯一一张合影。
他后来请求玉良锦把照片洗了出来,在相框后面用铅笔写上了日期:1994.7.21
他一直很珍藏这张照片。
从照片拿到手以后,一直都没落过灰。
就像他与玉砌之间的关系。
川楼温和的眼神落在这张照片上短暂停留了一两秒,没在房间停留,转身就走出了房间,顺手把门带上。
房间顿时一片黑暗。
...
当要面对分别时,怎么与玉砌讲?
我无数次想到这个问题,我不知该去问谁,我自己也给不了答案,没有守住承诺的事情,就如纸一样轻飘,一击就碎。
——川楼的独白,1997.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