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县城,行进在乡道上,马队便不止一次瞧见蹲在树下编织草鞋的孩童,显然他们并不熟练,动作有些缓慢。
张扬见状好奇,派人前去问询得知,这编织草鞋的技法是本地刘县尉亲手传授给他们的。编织没有气力上的要求,只要掌握要领,便是小娃娃也能胜任。凭借这门手艺,每家每户年收入能提升不少。
此情此景叫众人啧啧称奇,刘县尉还真是接地气的好官呐!广牧贫瘠没资源,他大力发展手工业,不失为破局良策。
继续前行,路上所见所闻一次次刷新着众人对广牧的感官。
当地县尉刘备真是一把好手,他虽然名义上只是广牧的军事主官,却暂代县令之权,将全县打理的蒸蒸日上。
首先他事必躬亲,政事从不假借他人之手,为了解乡里实情,他可以伪装成低贱的马夫在乡下转上十天半个月,全程吃糠咽菜毫不在意。因为脚踏实地的勤勉性格,刘备对治下了如指掌。
账目报表他都要亲自过目,关于耗材这一类容易作假的账本他是翻看了一遍又一遍,若有不对锱铢必究。
贪官污吏没有生存的土壤,广牧风气由此变得清廉。刘备非常平易近人,任何人不论身份都可以与他同席而坐、同簋而食。所谓上行下效,主官如此高尚,下边的小吏们也随之改变作风。
可以说朔方本就是官民一心,不过这种形态,却在广牧发展到了极致。
刘备上任不过一年,广牧就已经堪称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宛如传说中的大同盛世。
当然,这也不完全是刘备的功劳,主要还是因为朔方刚刚收回,当地根本没有豪强地主这个概念。因为民风非常淳朴,再加上如此主官,方有大同景象。
……
“这刘县尉真是绝了!”
一路行进,张扬对刘备赞不绝口。
“某随主家南征北战,所过之处何其多也?可像广牧这样的地方,还真是从来没见过。冀州富庶,可就风气而言,都还是远远比不上这广牧。”
王耀闻言颔首,刘备确实给他带来了惊喜。广牧地理位置不好,再贫穷也在预料之中,可沿途景象虽然谈不上富庶,但跟朔方其余县城也差不了太多。
倘若跟什么西河雲中下边的县城比,广牧甚至还能占优,这实在出乎意料,若非亲眼所见,自己实在难以相信。
“伯爷,那大河旁有好多人在捕鱼,既来视察,何不前去瞧瞧?”
“行。”
虽然清楚是张扬自己想看,但王耀也没有拒绝对方的提议。本就是来视察,看看当地民众捕鱼也算是合情合理。
说走就走,马队行进的很快,没一会就赶至河边。
只见河畔围拢着一大票人,他们手持渔网竹篮等渔具,认真听着中心处那站在石头上说话的男子。
王耀一眼瞟去,就发觉那石头上的黑脸大耳的男人有些眼熟,细细观察嘴角却不由自主的微微上扬。
这黝黑男子不正是刘备刘玄德么?
看来他确实事必躬亲,这才一年多功夫,整个人非但黑了,还瘦了几圈。
要不是标志性的大耳朵依旧硕大,自己一时间还险些认不出来。
此刻刘备站在大石上,他一手指向奔流不息的大河,一边朝民众高呼道:“快十二月了,河面虽然没有结冰,但水流湍急刺骨,诸位捕鱼时可一定要小心,一不留神掉进河里,纵是不被冲走被及时救上岸,冻这一遭只怕也是凶多吉少。”
“在秋季大伙已经囤够了过冬食粮,就没必要冒险划船到河心下网了,就在河岸抛网罢,收获少点就少点,起码要保证安全,多那几条鱼也不会怎么样。”
一干渔民闻言颔首,无有异议。
几个外向的小伙还大声嚷嚷着天寒地冻的,请县尉赶紧回府取暖,若是冻坏了身子那才得不偿失。
融洽的氛围让刘备也很是快活,他当即拒绝了渔夫们的好意,接过差役递来的网子,竟是要与渔民们一同捕鱼。
大伙见状连连摇头,齐齐上前规劝县尉打道回府。这倒不是他们不喜欢刘备,完全是县尉每次来捕鱼,捕到的都会尽数赠予渔民,这叫众人非常不好意思。
以往天气好,县尉来了兴致大伙也不好说什么。可现在临近寒冬,刺骨的冷风不断呼啸,这时候父母官还要亲自捕鱼来补贴他们,实在叫众人难以接受。
“刘大人,您快快回府吧!”
“天气这么冷,河水也非常冰,您要是染上了风寒该怎么办!那样我等可就成了广牧的罪人了!”
“大人快快回府罢!”
“您的好意我等心领了!”
“诶,诸位快快网鱼,何必理我?”
对于众人的劝阻,刘备并不在意,他摆摆手,笑道:“你们网你们的,我网我的,这有甚相干?勿要再劝!”
“那您捕捞所得,切莫分予我等。”
“诶,这又是什么话?我刘备身为广牧县尉,享义公将军给予的俸禄,吃喝不愁,又哪里缺这两尾鱼?”
“捞上来分予诸位,这会让本尉感到心安感到充实,这有什么可说的?”
“大伙赶紧网鱼,莫要徒耗这大好光阴,勿要复言!”
见刘备冷起脸,一干渔民无奈摇头,也只得各自网鱼去了。不过在他们内心深处,则对县尉也更加钦佩了。
毫无疑问,义公将军是爱民如子的青天大老爷,而刘县尉,则是大老爷下边同样仁民爱物的小老爷。
能在王郡君的统治下生活,是他们的福分。而能在刘县君的治理下生活,该是前世烧了多年高香的福报。
望着一众渔民散去,刘备嘴角上扬,发自内心的感到快活。
没什么事情能比牧领一方更让他有成就感,虽然事必躬亲很劳累,但感受到百姓真挚的爱戴,便会使他浑身的疲惫瞬间散去。身为汉室宗亲,刘备认为让民众康乐,这是他与生俱来的职责。
再苦再累,也是他该做的。
身旁的百姓尽数散去,刘备抄起渔网就要开始捕捞。广牧自然资源很贫瘠,除却自己开发出来的手工业以外,能够依靠的就只有这条大河了。
这一年来刘备常常捕鱼分给贫苦,也练得一手撒网技巧,比起老渔民也毫不逊色。就在他寻找合适的抛网位置时,余光却忽然瞧见一支马队正缓缓行来,刘备见状大为疑惑,当即停下动作转头望来。
因为背靠大漠的缘故,很少有商队会前来广牧。在外来者极少的形势下,刘备实在想不出本县哪里有如此规模的马队。
“玄德,这一年真是辛苦你了。”
既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话音入耳,刘备浑身一颤。他赶忙抬头,果不其然在那全副武装的马队之中,有一张年轻而富有威严的面孔,这张面孔的主人,也主宰着整个朔方的方方面面。
“义,义公将军!?”
看清王耀的面孔,刘备又惊又喜,他屈膝就要下拜,心中也甚是遗憾。
伯爷怎么来的如此悄无声息,若自己事先知道,那定要换上最破旧的衣物,用上最憔悴的神情来劳作。
倘若早有准备,刘备保准王耀看得大为震撼,为他的艰苦朴素而落泪。
可惜时光不能回转,人生道路更没有重来的机会,刘备固然惋惜,也只能伏拜道:“不知义公来此,下官有失远迎!”
“玄德这是做什么?快快免礼!”
王耀翻身下马,当即快步上前将刘备扶起。尽管刘备没有刻意表演,但就他现在这副模样,依旧让人动容。
堂堂一方县尉、代行县令,虽然说大也不是很大,但也足以养尊处优,只要想他完全可以成为一方土皇帝。但刘备并未如此,他没有披戴官袍,只是穿着和贫民一样劳作的麻衣,脚上也不是舒适华丽的锦鞋,只有一双满是泥泞的草鞋。
以前的刘大耳还是挺白的,虽然率部征战四方,但他没被晒黑。
然而眼下刘备说实话很黑,这明显是经过长时间的日晒雨淋。坦白说,王耀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东汉不是没有好官,任何朝代都有为民做主的青天老爷,但爱民归爱民,老爷还是老爷。
能如此接地气、毫不摆架子耕耘在一线的地方主官,王耀还是第一次见。
难怪刘备能以草根出身抗击曹孙,甚至只差一步就能恢复祖宗基业。这样实干的人无论放在任何地方任何时代,都必定能成就一番大业。
“进入广牧,本伯听见最多的就是玄德你的名字,刘县尉与民同乐深入人心,为广牧的繁荣做出了巨大贡献!”
紧紧握住刘备的双手,王耀环视四周发现动静围来的民众,铿锵有力道:“刘县尉事必躬亲爱民如子,这些本郡都看在眼里,从今日起,升刘备为广牧县令,正式统领广牧军政大权!”
附近渔民刚刚上前,便听见王耀那句中气十足的‘本郡’,当即一个个神情大怔,旋即立马伏跪在地、高呼:“参见义公将军!”
虽然刘备爱民的形象深入人心,但在朔方而言,没有任何人的威望能够超越王耀。毕竟朔方连原住民都没有几个,大抵都是来自各州迁来的流民。
当初他们是为义公的名号而来,也确实得到了王耀的救济安置。在这数十万难民的心中,王郡君便是比肩神明的圣人。刘县尉虽然也好,但也不过只是义公将军麾下的干吏罢,没有义公就什么都没有。
“义公将军万岁!”
“义公将军万岁!!”
“今日有幸得见将军真容,草民死而无憾矣!”
听见民众震天的欢呼,刘备一时间有些恍惚。不知为何,他有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说不出到底是什么……
非要说个所以然,大抵就有些不甘。
可这份不甘来自何处,他自己也不清楚,就是这么莫名其妙,却又异常真切。
不过那怪异的感觉并不重要,此刻刘备非常高兴也非常感激。他一年的努力在此刻终于有了回报,暂代县令之权终于成为真正的县令,这叫他如何不振奋?
不要小看县令,偌大个汉王朝也不过千余个县治,他刘备能正式牧领大汉千分之一的疆土,也算是不愧祖宗了。
先祖中山靖王的封地中山国虽然堪比郡治,但藩王只享赋税却没有军权政权,真要比起来中山靖王有一个郡的封地,可要论手上实实在在的权威,还未必比的上他刘备一个广牧令。
对于伯乐及恩主王耀,刘备心中只有感激。
“多谢伯爷器重提拔,备感激不尽!往后备自当鞠躬尽瘁报效伯爷!”
再次提起屈膝欲跪的刘备,王耀真心道:“若天下主官皆如玄德,哪会有这么多被逼无奈揭竿而起的叛军?”
“唉,只希望玄德能不忘初心,全力为治下百姓谋取福祉。”
刘备闻言沉默。
若是放在以前,听见这种略含指责朝廷的话语,他不论身份定然是要反驳的。
他刘大耳还是很为自己汉室宗亲的身份而骄傲的,故此任何指摘朝廷的话语,他都会出声强硬怼回去。
可眼下他还真是无话可说,义公将军真的说错了么?百姓如此淳朴,不说地方主官爱民如子,只要不过分剥削,想来也是不会有人愿意反叛为賊。
大汉会像今日这般混乱,问题不是出在什么妖道张角,而是出在朝廷内部啊!
若是皇亲国戚们稍微管点事,若是皇帝不纵容奸佞宦官,又岂会有今天?甚至卖官鬻爵这昏聩无比的政策,还是刘家皇帝一手策划的。如今天下主官都是通过交易买卖上台,还能期望他们贤明?
想到这刘备心中很是沉重,对于大汉的前景,他是一点希望都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