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备何其有眼力,他没问什么王耀来此有何贵干,而是在前引路,带着视察马队朝县城行去。
广牧和三封一样,都是朔方郡最偏僻最贫瘠的县。若非下乡巡视,他实在想不到王耀为何会出现在此地。下达命令?如此大人物哪还需要亲自来传令。
“不知伯爷对河鲜可有忌口?”
“没,叫伙房随便做些就行了。”
与刘备并马而行,王耀一边环顾着周围景象,一边笑道:“广牧这地势倒是罕有,资源虽少,景色却很不错。”
这不是违心话,广牧县左临大漠右捱大河,欣赏起来确实能给人一种震撼的感觉。刚还是无边无垠的茫茫沙土,一转头就能望见波涛汹涌的壮阔江河,这会给人帯来极其反差的感官。
倘若放在后世,这定然能成为火爆的旅游景点。骄阳之下黄沙金灿灿,河水同样波光粼粼,很是赏心悦目。
可惜东汉并没有旅游业这一说,大漠只意味着贫穷。广牧算是运气好,遇到刘备这么个勤勉负责的好官清官,如此看起方才没有那么贫困落后。
“是也,只可惜美景不能当饭吃。”
随口感慨一声,刘备忽然意识到这话有点扫兴,赶忙张口就要解释。
“伯爷,我不是……”
“诶,玄德所言正是事实啊。”
王耀毫不在意的摆摆手,笑道:“景色再美也不能填饱饥民的肚子,若不是这样,秦朝又岂会二世而亡?”
“那阿房宫何其壮丽,虽被烧毁,但仅从史料中便能窥见这天下第一宫的美。二川溶溶流入宫墙,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盘盘焉囷囷焉,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
“阿房如此雄壮奢丽,不知远胜广牧之景千倍万倍,若观此美景就能饱肚,哈哈,饥者饿者来看一眼就完了,胡亥再昏聩,也不至于吝啬到不容许子民远望一眼宫殿。奇观若能饱肚,秦又岂会灭亡!”
刘备闻言大为震惊。
真要论起来他师从卢植,怎么也算得上文化人。阿房宫他自然是知道的,但知道这宫殿奢华和如此细致的进行了解,给人带来的感官是截然不同的。
王耀那句‘蜂房水涡,矗不知其几千万落’,实在叫刘备动容。
建筑群密集的如同蜂房,好似旋转的水涡高高耸立着,不知道它有几千万座。这是何等的壮观?若真是如此,只怕这秦宫殿都能与万里长城媲美!
虽然主家这诗一般的史料前所未闻,但听起来怎么都不像是假的,刘备也就没有半点怀疑。此时此刻,他只觉得暴秦亡的不冤,如此奇观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要征召累死多少徭役苦工。
“汉虽无有长城阿房,却也有西园南宫。陛下之土木雅兴,那是毫不逊色于秦皇帝。”
王耀嘴角上扬,露出一丝讥笑。
“或大旱或瘟疫,近些年天下州郡灾情严重,很多地方颗粒无收,饥肠辘辘的灾民们还染上了疾病,朝廷对此没有任何表示,宦官甚至还在大肆敛财。此际,賊道张角创立太平道,传道的同时还无偿医治灾民,偶尔还会布施米粥。”
刘备闻言沉默,他不知道义公为什么要跟他说这些,坦白讲他也不想听,可那对大耳就是莫名其妙的竖了起来。
“朝廷和黄巾誰更得民心显而易见,张角拉起反旗,追随响应者云集,本伯对此毫不意外。”
“陛下近些年大兴土木,先在西园修建华屋千座,然后叫人采来绿苔藓铺在台阶上,引渠水绕着各个门槛到处环流。”
“渠水中种植着南方进献的荷花,花大如盖,高一丈有余,荷叶夜舒昼卷,一茎有四莲丛生,名唤‘夜舒荷’。在这恍如仙境的园林中,陛下命令宫女们都脱光衣服赤裸追逐、嬉戏,有时他看高兴也会亲自脱衣下场和宫女打成一片。”
“所以,陛下为此园赐名裸游馆。”
轻抚胡须,王耀叹息道:“自修建裸游馆之后,陛下的雅兴便一发不可收拾。又在后宫仿造街市、集市及各种商店,嫔妃则扮演买家卖家,皇帝常打扮成商贾混迹此处玩的不亦乐乎。再后,继裸游馆、仿市,陛下又建万金堂,将司农所藏国家财物,全移入堂中以为私贮。”
刘备听到这已经是膛目结舌,有些无地自容了。
虽然他算是汉室宗亲,但身份一直都很卑微,对于皇帝到底怎么样他是毫不知情的。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刘备虽然觉得皇帝昏庸,但大抵也就是个不管事的守成之君,眼下的一切混乱,都是因为奸佞宦官,他刘家皇帝是无辜的。
可听王耀这样言之凿凿的叙说,刘备长久以来的认知就被彻底打破了。
若说裸游馆只是荒淫无度,那大兴土木在后宫修建集市、叫妃子扮演买家卖家完全是荒唐,一国之君大汉天子,居然扮演成最低贱的商贾,还玩的不亦乐乎?
而将国库资产全部移入万金堂,作为自己的私藏,这已经不是昏聩可以形容,刘宏就是昏君,是祸害社稷的大昏君!
得出这个结论,刘备神情难看。
他已经无法坚持刘家汉室不会错、一切混乱都是奸佞作孽的理论。
事实证明,就是血统纯正、合法继承大汉皇位的刘家正统皇帝,也可能成为天下的祸害,成为混乱的根源。
想到这些刘备脸色阴沉,他不自禁攥紧双拳,不知在想些什么。
王耀见状笑了,也没再多说。
他讲这些其实没有特定的目的,只是想到就说,随口而谈罢了。
对于蜀汉后期诸葛亮劳民伤财进行七次北伐,对于所谓的匡扶汉室,他一直都有些嗤之以鼻。虽然钦佩刘备和孔明的大志与性格,王耀却不会盲目推崇他们的所作所为。无论汉室还是什么室,横征暴敛一个劲压榨贫苦的朝代,都没有匡扶的意义。匡扶正统?可笑的说辞。
那些被刘宏一道道杂税压折了腰杆的苦农,他们会想匡扶这样的汉室?
有理想无可厚非,但不要将个人的理想强行冠冕堂皇说成民众的意志。到后期因为诸葛亮一意孤行穷兵黩武,蜀地男丁都被打空了,当地百姓饱受其害,真有几个想着恢复刘汉?
皇帝姓不姓刘,关老百姓屁事!
……
没有过多言语,马队在下午便抵达了广牧县城。刘备算是全才,非但政务做的不错,军务上也布置的颇有条理。
尽管并北域外的胡賊或消灭或驱逐,已经十不存一,但他依旧没有放松戒备。广牧是县,守军不算多,只有两个曲大概四百多名军士。不过人虽少,城内城外依旧能瞧见巡逻的卫兵。现在是和平时期,城上防备却很森严,挡棚下的机弩凹槽中搭放着弩矢,铁箭头在阳光照耀下反射着锃亮油光,看起来保养的很好。
“玄德,广牧既无战事,县兵为何还一副如临大敌的戒备姿态?”
“回伯爷,兵者,国之重器也,事关社稷成败兴颓,绝不可因无战事而懈怠,若无战便放松警惕,那真当用时,大抵也就是群中看不中用的蜡枪头。”
“玄德言之有理,将广牧交与你来治理,本伯也就再没有忧虑了。”
其实突然袭击视察到这个地步,也就算是差不多了。在县城用过一顿比较丰盛的河鲜晚膳后,王耀与刘备秉烛夜谈,主臣二人从政治谈到人文,又从地理聊到天象,甚是还提到一些野史诡传,几乎是无话不谈。
两人都是健谈的,年龄相仿三观也比较类似,畅聊起来发现对不少事物的看法竟都是相同的。每到这时,王耀与刘备都会遥相对视,旋即快活大笑。
就着佳酿美酒,以干果卤肉做点心,不经意间主臣就从夜半畅谈到了鸡鸣。正事完成,王耀天亮便告辞归返。
刘备虽然不舍却也只能挥泪告别,策马相送整整二十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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继广牧之后,王耀依次视察了其余乡县。因为朔方不是固有汉疆而是刚刚收回的缘故,各个地界根本就不存在世家豪强这个概念,地方官的选拔不受外因影响,完全是由毛玠、阎忠从当地贤人中进行考核选取,故此大小官吏虽然不一定有刘备的才干,但绝对都是廉洁清正之人。
一番视察下来,没有哪个乡县让王耀失望,几乎整个朔方都在有条不紊的健康发展。当然,还是有个县在原地踏步,那便是吕布和南匈奴右贤王去卑一同领导的边陲三封县。
严格说来,三封比广牧还要贫瘠,这个县大部分地区都被黄沙所覆盖,也没什么湖泊这类的水生资源,好在西面还有些沃土可以种植稻谷,不然就真是毫无价值的荒芜废土了。可以说广牧是朔方北面的前哨,而三封就是西面的前哨。
此地居民由投诚的南匈奴人为主体,县令自然也就是右贤王去卑,而晓勇战将吕布,则被王耀安置在三封当县尉。
不过吕布这县尉跟刘备比起来要轻松太多,基本每日都无所事事没什么军务要处理,久而久之吕布便沉迷于酒色。去卑很清楚自己只是个附庸,能当县令完全是义公将军给面子,故此对于这不管事的下级县尉,去卑给予了最大的尊重。
他从来不管吕布去哪个乡里厮混,甚至会搜寻好酒来拉拢款待。
虽然三封偏僻落后,无论是跟太原晋阳城还是老家五原郡九原县相比,都要差太多,但对吕布而言,在这他百无禁忌,不需要费神在公务上,可以畅快饮酒大口食肉,受下吏吹捧得上官关怀,简直是快活似神仙。
那些个胡女一个个长得都挺娇媚,对他吕布也是热情似火,这三封虽然落后,可在吕布眼里就是人间仙境。
不知从何时起,这位无双晓将淡忘了往昔的人生抱负,觉得人生最快意莫过于在三封的日子。
王耀来此视察,再不见以往神情略带桀骜的虓虎奉先,只见到一个满面堆笑对自己恭敬无比的吕县尉。
感受到吕布的变化,王耀大为开怀。这就是他要的飞将,一把好用的快刀不需要思想,更不需要野心。安于现状且贪恋享乐,这可比野心勃勃好控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