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日暮,大雨滂沱。
此刻距离安营扎寨已过去三个时辰,然暴雨却没半点收敛的迹象,甚是愈演愈烈。乳白雨幕下能见不足百步,伴有电闪雷鸣,呼啸狂风。
轰隆隆——
一道闪电掠过天际,苍穹瞬间白亮,惊雷的咆哮笼罩整个营寨。
随一声高亢焦急的启禀,浑身湿透的轻兵冲入中军大帐。想来是受寒严重,兵士面色泛白,不自禁打着寒颤,然而他神情却异常激动,伏拜道:
“禀将军,我部前哨发现賊营!就在此山另一头、靠近于朔方处!”
“什么?”
高顺闻言愣了愣,旋即拍案起身。
此刻他再顾不得体恤哨卒,一面望向舆图,一面肃声道:“賊营规模如何?”
“是何旗号?”
“回将军,敌营图腾为青面獠牙兽,该是鲜卑步度根部。”
稍加思索,哨卒回道:“敌营修得非常简单,该是没有长驻打算。不过此寨占地极广相较于我军还要大上几分……”
“依小人看来,其中賊军不下万众。有擅潜者借雨势靠近探查,听闻马啸接连不绝,由此可推断賊人大半为骑军。”
“善。”
哨卒把情况表述的很清楚,叫高顺大为满意。只见他轻轻挥手,温声道:
“此番探查者尽忠职守,加餐食肉每人赏千钱。你且下去烤火,换人再探!”
“谢将军!”
——————
哨卒退走后,高顺第一时间唤来候成宋宪,接着便将情况全盘道出。
两名校尉闻言一怔,眉宇全都紧锁。
简直不可置信,誰能想到一座山的两头,竟同时坐落着汉军与胡賊的营地?
万幸,好在没有撤回哨骑!
“我有意趁此暴雨率军奇袭,不知两位将军意下如何?”
在侍卫的帮助下,高顺已经披戴好镔铁甲胄。他望向两员猛将,手按剑柄认真说道:“相较南北匈奴、乌桓夫余,若干异族中唯有鲜卑最爱起兵作乱,也最为强大。其部众骑马来去如风,汉军弱难迎敌强难追击,实在不好处理。”
前些年就为并州体制内的军官,高顺对于域外异族深恶痛绝。
此番说起话来,也不自禁攥紧拳头。
“大汉北域之外广袤无垠,骑者如鸟遁青天鱼游大海,转瞬即销声匿迹,可尽管如此,汉庭仍数次发派大军出境围剿,是以疲于骚扰而不得已为之。”
“然征发大军数面围杀,亦常无果。全在轻骑快捷,难以追寻。”
域外杂碎油滑得紧,汉强时唯唯诺诺俯首称臣,汉弱时重拳出击奸淫掳掠。其实作为中原王朝,不管再弱势只要集结力量,打域外异族还是轻轻松松。问题在于异族不跟大汉硬碰硬。
这些部族普遍为骑军,常常越境来抢老百姓、掳掠财物及人口,地方常驻的军队野战打不过只能守城。待王朝大军集结到边疆时,賊骑就远远遁走。
几十万主力军消耗何其之大,一段时间找不到敌人,朝廷迫于压力也只能撤回军队。而军队一走,异族又来了。
“如今贼寇就在眼前,他们聚于粗陋营落,困于雨雾缭绕对周围一无所知。”
“这真是天赐良机啊!”
“两位将军,可愿随我突袭賊营?”
接过侍卫递来的长枪,高顺双目冒出精光。如今主公已与异族对上,也将面临昔日汉庭的困扰。
此次命他率精锐赶来,多半也是打算对异族动手。还真是天佑义公,原想即便能灭异族,只怕也是左右奔走累死累活。
誰能想那心头大患步度根,此刻就在山的另一头?
“高将军豪勇,末将岂敢不从?”
“愿为将军左右!”
侯成宋宪本就是勇武之人,听到突袭二字顿时就跃跃欲试。
不过话音刚落,两人忽然又想到一个问题,便是这突袭的可行性。
“将军,大雨漫天道路泥泞,能视不过数十步。行动本就艰难还要破开营门只怕没那么容易啊!再者贼军人数还要多于我军,以寡敌众进行攻坚……”
“世上哪有容易事?”
高顺微微摇头,摆手道:
“无妨,二位速去召集军士。”
两将闻言对视一眼,躬身抱拳也不再劝,径直领命退下了。
……
北风呼啸,暴雨依旧。
军士们饮过一碗辛辣姜汤,便被召集到营前空地上,聆听主将讲话。
即便喝了热汤躯体发烫,但这时候叫他们列队淋雨,还是引得全军诧异。不过重组后的并州军不似从前,每一级都是凭真本事上任,主将命令自然极具权威。
尽管满腹不解,军士仍选择了执行。
雨水冰冷,沿盔檐淌到脸上,再从甲胄缝隙处沁入滚烫的胸口,带来寒意的同时还有些黏糊糊,但高顺直接无视。
寡言战将手持长枪,从帅帐大步来到军列前。他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把长枪插在地上大声道:“并州军积弱已久,作为边军无法保卫边疆,每逢异族犯境残害并地百姓,州军或不战,或战败。”
“数年间竟未得一胜。”
此话一出,全军兵士脸色难看。
列队淋雨就是为了训话?
不少军士面露不忿,想要辩驳几句却也找不到话。这些年并州军确实屡战屡败没赢过,尽管大部分问题出在上层,但这话只能由别人来讲,自己说就太推诿了。
士兵神情憋屈,高顺却毫不在意。
他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故意撒盐般说道:“与屡战屡胜的王师相仿,并州军声名远扬,不过这名头却是屡战屡败的臭名。外州莫说同规格的州军,就是低几级的郡兵县兵,甚是亭一级的缉盗亭卒,提及并州军那都是要取笑几声。”
“所谓乌合之众莫过于此。”
一席话道出,军士们已然无地自容。
高顺虽有夸张之意,但实际情况也相差不大。可这真不能怪他们,以前己方各层指挥混乱,而敌人却是历代王朝都头痛的骑马部族,如何打得赢?
如今主帅从无能的张懿换为无往不利的王耀,主将也是练出大名鼎鼎陷阵营的高顺,营中各级军官也都是大比公平选出来的强者,要说就说现在啊!
时至今日他们肯定是无惧异族,何必要一直盯着以往劣迹去讲……
一时间,士兵们又憋屈又幽怨的望向高顺。后者见状面色严肃,沉声道:
“想要洗刷过往的耻辱,就需要酣畅淋漓的大胜!据探马回报,此山西面坐落有賊营,正是鲜卑步度根部。”
“步度根是以魁头之弟,于魁头死后继业,常率骑众犯我疆域,在五原、雁门和太原造下深重杀孽。恰好并州军兵源多出自此三郡。残害你等父母胞兄、亲戚姐妹之仇敌在前,尔等该当如何!?”
听见敌賊竟近在咫尺,全军将士顿时一片哗然。然而还没等他们思索,高顺一句仇敌在前,又叫军士红了眼。
并州常年被异族侵扰,无论是哪个郡县,誰家亲人没被胡賊残害过?
昔日力薄无能为力,仇怨只能深藏于心,此刻高顺提及此间,顿时激起士兵们积存已久的怒火。
乌合之众的耻辱名号,逝去亲眷的音容笑貌,两者同一时间浮现于心,折磨得军士们几欲发狂。
杀杀杀!
踏破西面那鲜卑賊营!砍死那些罪孽深重的狗贼!剁下他们的头颅!
耻辱与仇恨,只有鲜血才能洗刷!
“血债血偿!将军您下令吧!”
一个军士忽然开口,就似点燃了干枯的柴堆引发连锁反应。一个又一个的兵士举起刀枪,声嘶力竭的高喊道:
“杀光异族杂碎!报仇雪恨啊!”
“血债血偿,请将军下令!”
“将军大人,我等请战!!”
见军心可用,高顺默然颔首,旋即一把拔出直插在地的长枪、高呼:
“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杀杀杀!”
全场将士闻言,纷纷咬牙切齿的大声附和:“报仇雪恨就在今日!”
“杀杀杀!”
寒风凛冽,暴雨依旧,然而士兵们此刻竟丝毫不受影响。虽然冰凉的雨水早已浸湿了甲胄,但无法浇灭那熊熊燃烧的复仇之火。他们嘴唇冻得失去血色,脸庞却红润,胸膛却是一片滚烫!
吱嘎一声,营前辕门大开。
在这黄昏时分,密密麻麻的军士持械而出,悄无声息的杀向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