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未时,天空忽然阴沉。
山林间刮过劲风,一颗颗林木随风摇曳,枝干相互触碰发出沙沙响动。
尘土乱飞使天空变得浑浊,肉眼可视的距离不断缩短,军士们微微皱眉,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情况有了预判。
“将军您看是否要安营设寨?”
“伯爷急召我军前往朔方,又岂能因天情而止步?继续行进,再走两个时辰可至五原,今夜就在河阴扎营。”
“诺!”
传令兵躬身行礼,旋即策马奔往前列传达将令。下达完命令,宋宪满面堆笑,望向身旁英姿雄伟的主将,讨好道:
“伯爷号召,我等自当奋力奔走,岂为外因止步不前?当风雨无阻才是!”
侯成听声,亦是颔首接话:
“义公上任数月少有号令,此次命我等开拔援助,定不能有片便拖延!”
高顺闻言没有出声,他望向愈发阴暗的天空,眉头微皱,缓缓道:
“传我将令,全军就地扎营。”
“动作尽量快些。”
此话一出,立刻就有令兵前去传达。侯成宋宪神情一怔,一时间脸皮微微发烫有些尴尬。
高顺看起铁面,实际却是心细,顿时察觉两将窘迫,径直安抚道:“兹异族妄动,州郡防卫空虚或潜藏敌军,此时不求速而求稳,天情不利便扎营静待天时,切莫急于军令而失谨慎。”
“先前州军孱弱在于将校混乱,整肃后你二将得以保留校尉之职,便是伯爷觉得两位将军或有不足处,但依旧瑕不掩瑜可当大用,由此才让你们继续统领前后两营军士。值此之际,两位将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切莫为表现而失素养。”
“当然,二位将军听从号令、报主心切之热忱,本将也会如实禀告伯爷。”
高顺一席话道出,叫侯成宋宪羞愧不已,心中也敬佩的五体投地。
年前王耀执掌并州军,五营校尉直接革掉三营。虽然候成之前军校尉、宋宪之后军校尉得以保全,但两人……
依旧长期处于恐慌中。
尽管与被革职的同僚不一样,侯成宋宪是具有领军素养的良将,但也怕哪天突然下台,空出位子给王耀嫡系担任。
故此两将一直在往王家靠,过年时还送出大礼只求不被革职。此次王耀号令州军出击,两将也是自告奋勇随军出征。然担忧仍在,高顺这席话顿时叫他们浮躁的内心平静下来,也为之心安。
高顺作为王耀最信赖的心腹大将,说他们瑕不掩瑜肯定了他二人的能力,又拍板定性了两人报主心切的热忱。
这相当于打包票,顿时叫侯成宋宪无比感激。两将对视一眼,齐齐朝高顺抱拳道:“多谢将军点拨!”
“往后我二人必为将军效死!”
高顺闻言面不改色,稍稍颔首便继续观望天空。
对于拉帮结党无甚兴趣,高顺感受着愈发森冷的寒风,皱紧了眉头。
他并非只会练兵,无论排兵布阵还是上阵杀敌都算得上佼佼者。
作为将官,需要考虑的并非只有军队情况,还有天气状况与地理因素。虽不会传说中呼风唤雨的妖术,但基本的天气形式,高顺凭借经验还是能预测的。
这般形式,只怕……
噼啪——
一颗晶莹的雨滴落下,砸在铁盔的翎羽尖顶上碎成数瓣,预示大雨将至。
感到鼻翼的冰凉,高顺无多言语,只是催促军士迅速扎营。
很快,一座简易军寨便出现在半山腰处。几近在营寨搭建完成的下一刻,狂风呼啸,乌暗云层中降下瓢泼暴雨。
顶上遮雨的篷布大幅下倾,眨眼间便蓄满了雨水,若非捆得牢实早被刮飞。
硕大的雨珠一颗连着一颗坠落,随风斜斜刮进辕门上的箭塔、哨塔中。
好在军寨依山而建地势较高,水流不会淹入其中,茂密林木也可聊以蔽雨。虽然雨水倾盆,但对军队影响不算太大。
刚刚进入营帐的军士满脸庆幸,在这般暴雨之中,若无帐子庇护,只消风寒便可带走人的性命。
此刻在帐中避雨,以被褥驱寒,等会还有伙夫炖煮含姜热汤,这突如其来的暴雨也就无甚危害了。感恩临戎县伯,感恩高将军,若放在以往张懿领军时……
这种情况,多半是要拿命去硬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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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高将军在此,我二人险些犯了大错。”
宽敞温暖的大帐中,侯成宋宪心有余悸。这般大雨,真是好久没见过了。
刚才若不是高顺下令立刻扎营,只怕全军都要被淋成落汤鸡。
如果兵士们纷纷病倒,那问题可就大了。因为自己急于表现而耽误大事,他二人脱不了责任,革职都是轻的。
一个不好就要丢掉脑袋。
莫要以为小小雨水无多影响,便是身躯宏伟的壮士,受寒淋雨都会染病不起。得不到妥善治疗,风寒也能取人性命。
“速速煮制热汤送往全营,携带的肉脯也放入其中,叫辎重官不必吝啬,务必保障每碗汤中皆有姜有肉。”
“诺!”
又是一道军令传出,高顺才卸下沾满雨水的铁盔入座。他一面烤着煤火,一面望向高挂的羊皮地图。
这是他首次作为万军主将,包含王耀无穷的信任,绝不能出岔子。
“将军,雨实在太大了,看这架势能下个几天,该会影响进程……”
宋宪面露担忧,所谓兵贵神速,尽管有意外情况,但拖延几日,或许朔方形势就有变化。要是坏了伯爷大计,那又该如何是好?所幸主将是高顺,想来王耀那边不会降罚于此。
“登高而望,乌云连结千里。”
“暴雨并非只在西河,方圆郡县皆是如此。我军受影响无法前行,賊军亦然。匈奴鲜卑入朔方,无有城镇避雨情况只会更加不堪,宋将军无需担忧。”
微微一笑,高顺心中感慨。
并州将领多半彪悍,这侯成宋宪放在军阵中堪称虎将。然勇武有余,智谋却实在欠缺。两边都有影响就等同于双方都没影响,这般道理外州一个军司马都知晓,他二人身至校尉,却还如此懵懂。
实在是不该。
主家曾言语建立军校,看来并非无的放矢。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光凭武技尚可就统领军众确实有些草率。
其实高顺不知,他这想法有失公允。年前他随王耀南征北战,打完一场便奔赴下一场。在高密度战斗下,短短半载便不知历经多少场战事。如此无论乡勇义军先前如何粗滥,都被强行熏陶出了素养。
连个兵卒什长,那谈论起行军战阵,都能说出些道道来。
可并州军不然。
常年驻扎在安定祥和的太原,并州军上下腐化,对拼杀都没啥经验,对行军就更没经验了。偶尔异族作乱,州军就在张懿的胡乱指挥下胡乱出击,每每败得稀里糊涂,又如何与老乡勇相提并论。
候成和宋宪,已经是腐化程度极低、非常忠于职守的将官了。
要论素养二人虽然一般,但在并州一干本地将校中,也算数一数二的佼佼者,绝对谈不上懵懂无知之辈。
“报!”
正想着,一名浑身被淋湿、甲胄上沾满泥浆的军士快步入帐。
“禀将军,雨势浩大山路湿滑,鸟兽俱惊狂躁袭人,不知可否收回哨骑?”
“哨骑司马传来消息,不过半个时辰间,便有十来匹战马失蹄错位……”
言至于此,军士躬身不语。
失蹄错位,意味战马腿骨折了,纵能医好复原也再不如初。良马骨折一次,就只能沦为最低等的驽马。
高顺闻言皱眉,哨骑的战马都是最优等的戎马,一匹价值万钱,这般无端损耗实在可惜。但要是撤回哨骑……
宋宪也是皱眉,眉宇间有些心痛。他转头望向候成,张口欲言。
这仗都还没打,行军途中就损失几十匹骏马,确实有点骇人。
“不可。”
作为前军校尉,哨骑斥候也由侯成主管。不过此时他没有怜惜麾下健儿,而是肃声道:“豪雨漫天,大军不得已而白日扎营,此际白雾蔓延能视不足百步,若撤回哨骑,我军岂不瞎眼聋耳?”
“若出事端该当如何是好?祸患临头而不知晓,实乃军之大忌。”
“道路湿滑泥泞,那就行慢些好了,只需了解四周情况无需着急。”
按剑起身,候成斩钉截铁道:“回去告诉哨骑司马,折损多少战马事后本将都会想办法补上。冒雨出营刺探的勇士,我重重有赏,淋雨染疾也有补偿。”
“哨骑决不可撤回,营寨附近有任何动静都必须速速回报!”
“若有遗漏,我饶不了他。”
“诺!”
军士闻言心中一凛,行礼匆匆退去。
见侯成这般坚定,宋宪耸耸肩将话咽了回去,卸下甲胄便开始烤火。
冰冷的雨水沁入甲胄实在冻人,适才不过淋到一点,就叫他四肢发凉。
高顺也没有说话,继续扫视着羊皮地图熟悉地形。不过在内心深处,寡言战将对候成的看法已有改观。
侯成能这样想最好了,也省得他去强行下令。
这并州将领,似乎还有点章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