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集那句话说完,燕王只觉得自己脑子里像是灌进了一阵冷风,吹得他浑身发颤。
他想说什么,可嘴唇抖动两下,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从前自己坚持的种种,在这一刻,好像都被陈集戳破,成了一堆泡影。
说再多也是苍白无力,他甚至想不出能从哪儿开始说,从前那些事儿,桩桩件件,都像是压在他心头上一块巨石,经年累月,逐渐铸成了一道望不见首尾的城墙,城墙之上,是摇摇欲坠的燕王自己,城墙之下,是数不清的白骨冤屈。
母后和父皇走的时候曾说过,他们得互相扶持,一起守护大齐江山,他答应了,皇帝也答应了。为此,后头皇帝每每和他起争执,他总和自己说,忍一忍,那是他的皇兄,是这大齐的天子。
这一忍,便是二十几年,他什么都让了,他以为皇帝能就此安心,可事实上,他好像赌错了。
燕王双手抓紧自己的头发,懊恼和后悔弥漫在心头之上,让他连头都抬不起来。
他从前不是没觉察出不对之处,可他不敢深想,更不敢细想,他只抱着侥幸之心,一年又一年挨过去,直到现在——到面上的平和无法继续维持,燕王知道,他努力营造的假象,终究还是会被打破。
他和皇帝,从来就不是手足情深的兄弟,或许,他是,但皇帝不是。
“王爷!”吴蒙满眼担忧,想上前宽慰,但见到横亘在前的陈集,到底还是没往前去,只朝陈集投去祈求的一眼。
陈集抿了抿唇,语气生硬,“你心底其实都清楚,如今我说破了,也省的你揣着明白装糊涂。”
吴蒙心底哎呦一声,急的恨不能亲口替陈集周全两句,我的小爷,哪里能这般说?没瞧见王爷都快伤心死了,哎呦这可真是!
“你不必着急。我父王英明神武,必定不会就此倒下。”陈集瞥着边儿上小动作一堆的吴蒙,语气淡淡,“您身边的人,基本都受过宫中那位的迫害,吴蒙一家子家破人亡,我没记错的话,只是因为他的祖父向上进言,请皇帝暂停选秀。
那年军需吃紧,一个月内,宁州急报送了三次,福州海寇作乱不停,国库吃紧,拨下去的军费远远不够。吴御史联合其余三名御史,上奏请皇帝暂停当年大选。
皇帝留中折子不发,大选未停,但那年只选了三名秀女,说是皇帝体恤民情,不劳民伤财。隔年开春,吴御史因为出言不逊,冒犯圣上,被夺了官,不到半个月,有人状告吴家大老爷私下说了不敬太后和皇帝的言论,又有人拿出几张纸,说那是吴家大老爷指摘皇帝不是的文章。
那几张闲来无事抒发情感的纸张,就这么成了呈堂证供,送吴家满门走上了死路。”
这案子的卷宗他看过一遍,如今想起来,还是觉得皇帝可恶。
大选办了,还要放出风声,说自己体恤民情,不肯多选,吴蒙的祖父便是哪里说错了,他把人的官给夺了,难道还不够?什么样的仇怨,居然连人家满门都不放过,甚至就连吴蒙这根独苗,也被送进宫净了身,皇帝还美名其曰,这是可怜吴蒙,不忍看他小小年纪就跟着父兄一起赴死。
他把恶事做尽,最后还要给自己戴上一顶好人的帽子,既要好处又要名声,比那些纯粹的恶人更可恶。
吴蒙怔住,人宛如呆雁一般杵在那儿,陈集说的这些事,都已经是许久之前了,久到他甚至都记不清这些细节,他以为他都忘记了,也已经不恨了,可陈集说出来的一瞬,吴蒙心底还是涌出一阵酸涩。
原来他不是不恨,只是不能恨、也不敢恨。
陈集双手环在胸前,瞧着吴蒙,慢慢说道,“吴家不是第一个蒙受不白之冤的人家,也不是最后一个。你经历过的,这世上也有许多人在经历。
幽州屯军所的长生军里,大部分和你经历相似。郭永甫、胡十八.......他们皆是从世家子弟变成人尽可欺的、最低等的长生军,若不是由我接管,他们挺不过前年的冬日。”
“郭永甫和我说,只要有一丝希望,他就要铆足了劲往上冲,便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当初不明不白死去的亲人想。他们心底都明白,皇帝不会心软,更不会良心发现。继续退让只会重蹈覆辙。”陈集声调冷厉。
燕王还是没放下挡在面前的手,吴蒙怔在原地,屋子里静悄悄一片。
又过了片刻功夫,燕王终于挪开了手,声音嘶哑地问道,“我明白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就是。我不拦你。”
陈集眉头一松,瞧见燕王像是瞬间老了十岁的样子,到底不忍,放缓声音道,“我有准备,不会牵连太多人。如今他沉迷炼丹一道,上京人心不稳,不是我要让他如何,而是他已经德不配位。”
燕王极慢地点了两下头,“你这一回.......打算做到什么程度?”
“斩草需除根。”陈集语气平淡。
燕王轻轻抽了口气,“你.......便是再怎么,他手上也有飞龙营,还有一批护龙卫在,王家瞧着是文臣,实际上,百年世家,怎么也有底蕴,贾家虽败落,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贾固安手头,必定也有东西和人手。
再一个,他,虽然不好。可这世上,多数人信奉天地君亲师,皇命胜天,若你就这么带人揭竿而起,只怕,上京内外的世家大族和王孙公爵,不会坐视不理。”
不管他从前怎么糊涂怯懦,如今这番话,却也是切切实实为陈集考虑。
“他被妖道蛊惑,作恶伤人。我是替天行道,不是师出无名。”陈集语气轻快,人又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燕王噎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白着脸问道,“那个道士是你?”
“怎么可能是我?我不屑用这样恶毒的法子,那道士是他们自己的人。要怪,也只能怪他们贪心太过。”陈集反驳得极快,燕王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没瞧出什么破绽来,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