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家子当年离开了幽州,在外做点儿小买卖过活,他的手,当年就被挑了一边手筋,面上瞧着没大碍,但却连筷子都握不住........前儿我见他,他话也说不顺了,手直打哆嗦,但还是倔强得指着那头,我知道,他指的是当年出事的方向。”
燕王脸上笑意落下来,到底是曾经一起并肩作战的兄弟,如今落得这么个模样,他见了,很难不心存愧疚。
“当初我若是再快些,或许李兄不会死,九旺也不会伤得如此严重。”
“当初是有人故意如此安排,除非神仙转世,否则,谁都救不了他们。”陈集跟吴蒙又要了一只小碗,把弄好的蟹腿蟹肉放进碗中,又掰开一只腿慢慢撬着。
燕王说不出话来,他听得明白陈集话中意有所指,可他还是没法儿坦然说那人的不是。
不能说那人,便只能继续说林九旺,说李孝晖,说过去那桩惨案。
说到最后,陈集没怎么,燕王自己反倒是痛哭流涕起来。
吴蒙站在一边儿也跟着抹眼泪,他年纪大了,越发听不得这些。
屋子里统共仨人,现在哭了俩,陈集却是一副无事发生的模样,老神在在地继续剥螃蟹。
燕王哭了片刻才抽噎着歇了泪,瞅着陈集,闷声道,“九旺他儿子说,大夫来看过了,说九旺也就是这两年上的事儿。人之将死,总想起过去之事,他觉着对不住李兄,对不住当时受灾的百姓,心里头不舒坦,便想回来瞧一瞧。”
陈集低头摆弄着螃蟹,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燕王有些急了,“你怎么不说话?”
陈集眼睛都没抬起来,慢吞吞道,“我能说什么?人家是人之将死,过来回忆过去之事,我一个晚辈,说什么都不合适。”
燕王哽住,这话也没错,可他听着,怎么就觉得那么别扭?
陈集不搭理他,只低头摆弄手上的螃蟹。
燕王瞧他这样,一时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己在儿子心底居然还比不过两只螃蟹!
他那脾气才上来,便瞧见侧边儿的吴蒙一个劲朝自己使眼色,燕王想想自己和儿子的关系,到底发不出脾气来,只好清了清嗓子,低声说道,“林九旺和我说了那桩祸乱里的某些细节,我大致,也明白了些。当初说不让你当团练使,我也是担心旧事重演,你知道的,当初李兄便是入了圈套,才会落得那么个下场。”
他叫陈集过来,是为了求和。
见过林九旺之后,燕王心底的坚持到底跟着动摇了几分,也开始反思自己这十几年是不是都做错了。
但认错,他没办法认,只能这么绕着弯子说话。
陈集终于抬眼瞧向燕王,他什么都没说,仅仅只是这么一眼,就叫燕王如坐针毡。
这个儿子什么时候成了这样,燕王想不出来,他印象里,这孩子还是几年前那样的坏名声,还是个长不大的纨绔子,怎么就变了这么多呢?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还是说,他一直都是如此,只是自己这个当父王的,从来没了解过这孩子?
燕王满腹思绪,无处发泄,也无处诉说,只呆坐在那儿,像庙中供奉的菩萨一般。
“林九旺和你说的那些话,左不过就是岳父大人的死有问题,当初那些潜入城内的敌军有问题,内里的内应不止一个。这些,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陈集紧盯着燕王。
燕王被他这目光看得莫名不自在,他垂下眼,端起酒杯来捏在手心里,“你在怨我。”
“从前是这样。但眼下,我早就不怨你了。我和你说过千百遍,你不愿相信,当初岳父身死一事,你心底分明清楚是谁的手笔,但你不肯面对,也不肯相信。你说背地里你让人关照李家和楚楚,可实际上,你什么都没做。那些话,你是说给阿娘听,是说给你自己的良心听。”陈集语调平缓,燕王的自私和胆怯,他越是长大,越是看得清楚明白。
燕王面色咻然涨红,“那是上京,我若是插手太多,对李家也不利.......”
“现在说这些也迟了。当初我去上京,你和我提了一嘴,让我去看看楚楚,给李家带些礼物,你是想借此补偿吧?”陈集问完,自己点了点头,“我想就是如此。”
燕王越发面红耳赤,可偏偏又找不出一句反驳的话,他确实是那么想的。
可他又有什么办法?人已经死了,难不成,还要让他们这些活着的也把命赔进去吗?
陈集见他说不出话来,心底仅剩的那点儿经年累月的不平瞬间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他早就知道燕王是什么脾性,为从前这些和他计较生气,这不是和自己过不去?
他有极为重要的事情要办,不应当和燕王争论这些。
陈集将蟹心挑出来,拿了调羹将蟹肉和蟹黄分开,让人递了帕子擦干净手,把装满蟹肉的小碗推到燕王跟前,“吃吧,过去的事,不用再提。”
燕王满心的恼意和怒气,在看到那一碗蟹肉的时候全都化成了愧疚。
他只觉得眼眶发酸,两只胳膊架在桌上,双手撑着脑袋,任由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
陈集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站起身,瞧着面前几乎蜷缩着身子的燕王,“若他是个明君,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我只会把这些往肚子里咽。可他不是。从怀王叔开始,到这二十来年里陆续灭门的世家,再到坊间无辜身死的百姓,皆因他的一己之私而起。
对这种人,退让不会换来安稳,只会让他越发变本加厉。”
燕王捂着脸,不知是羞愧还是恼怒,整个人都变得通红。
陈集一字一顿说道,“他与妖道勾结,霍乱朝纲,置天下百姓和大齐江山不顾,若是天道有眼,早该让他天打雷劈,死无葬身之地,也好给那些枉死的人一个交代。若是天道无眼,便让我替天行道,还世人一个清平盛世。我的命,向来不由他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