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桂堂没摆多少装饰,正屋前厅里进门处是一扇六开的锦绣纹样屏风,左右两侧的角落里各摆了一只半人高的青花瓷瓶,其余的便再没有了。
屋子里空荡的人一进来都有回声,陈集绕过屏风,抬眼就瞧见了迎出来的燕王。
“明敕来啦。”燕王脸上满是喜色,大约是病过一场,他的脸色透着几分不正常的白,他小心翼翼地瞧着陈集,像是怕人有什么不满扭头就走。
陈集倒是语气淡淡,面色坦然朝着燕王颔首,跟着抬眼瞧了下里间桌子上的饭菜。
一共八道菜,还摆了一笼蒸蟹,瞧着倒是丰盛。
燕王搓着手,站在他身侧指了指那道汤菜,“是从山里挖的野菜,你小时候最爱吃那个。那几年那些蛮夷不安分,我在军营里一住就是几个月,你母妃带着你去看我,军需吃紧,将士们吃什么,咱们就吃什么,都是一锅煮出来的东西,大人还好,你年纪小受不住,吃了一顿便嚷嚷说不好吃,你董叔,哦就是那个董老三,你还记得他吧?
他带你去挖野菜,挖了来,让灶上的煮汤,放点儿油进去,拿骨头调汤底,煮出来清清甜甜的,你每天都吵着要喝,董老三就赶在每日出操之前,去弄一大捆回来.......”
燕王越说越投入,满眼都透着笑,好像又回到了儿子幼时一家和睦的时候似的。
旁边的吴蒙听得难受,再看燕王激动又高兴的神情和边儿上仿佛在听别人故事一样毫无表情的陈集,他这眼泪都快淌下来了!
可怜的王爷哟,这才多大的年纪,头发都白了一半儿。哎!
“你找我来,有什么话要说?”陈集没搭理燕王那一通回忆过去的言语,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顺带朝燕王抬了抬下巴,反客为主般让他也坐下来。
燕王正讲到他从前教陈集骑马,说到兴奋处,两颊都透着一阵红晕,突然被陈集打断了,声音瞬间戛然而止,他噎了噎,瞧着已经大摇大摆坐下的陈集,心底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我就是想,今儿是过节,想和你吃顿饭。我病着,不好去怡景殿,免得过了病气给你媳妇儿和你母妃。”燕王到底还是坐了下来,他挑了处靠近儿子的位置,没讲究什么尊卑主次,吴蒙赶紧给人摆了碗筷倒了酒,燕王把其中一杯推到陈集跟前,眼神殷切地瞧着他。
“是我酿的,你尝尝!”
房老将军会酿酒,燕王这一手,是和他老人家学的。
幼时陈集不止一次缠着燕王想尝尝他亲自酿的酒是什么滋味,燕王都没准,现在,他却把自己酿的一杯酒推在了儿子跟前,殷殷切切地瞅着人。
陈集垂眼看着杯中的酒水,再抬眼看了下面前的燕王,微微侧头,避开了燕王的视线,“酒就不喝了。”
燕王笑意僵在脸上,一阵无措之感弥漫上来,人愣在那儿,半晌说不出话。
陈集面无表情地望着他,嘴上多解释了一句,“晚上公孙先生有事找我详谈,不便喝酒。改日吧。”
“噢!这样,那确实不好喝酒。”燕王又笑起来,叫吴蒙给陈集倒了茶水,又亲自给他夹了一只螃蟹,“那就吃螃蟹,这螃蟹好!”
陈集对上燕王满眼的殷切,抿了抿唇,这回没再拒绝,伸手拿过吴蒙递来的蟹八件开始拆螃蟹。
燕王见状更是高兴,又给他盛了一碗野菜汤,“凉一凉,一会儿喝正好。你不喝酒,我也不喝了,咱们父子俩一道说说话!”
说是父子俩说话,但多是燕王一个人在念叨,他把这十几年自己手上人手的变化,幽州内外的变化,一一说来,陈集只负责听,偶尔应上两声。
“你......最近在军所,可都还好?”燕王把自己的事儿翻来覆去的讲了一遍,直到讲无可讲,才犹豫着转到了正题上。
陈集正扒着螃蟹,闻言抬起眼,不轻不重地睨了燕王一眼,“嗯。托您的福,好得很。”
燕王被他这一眼瞧得浑身都不舒坦,总觉着这话不是什么好话。
“好就成,我前儿还说,想去瞧瞧你........军所里的人你都不熟,我之前总觉得,你呆在那儿也是平白受气,所以想着,让你到我身边来,多少也能学学东西。”燕王话音转的突兀。
陈集掰着蟹腿的手停住,似笑非笑地觑着燕王,“从前我想去,您不是不让我去?”
“那会儿你还小.......”燕王说完这话,自己也觉得站不住脚,脸色有些讪讪。
陈集神色未变,语调里带了两分冷意,“不必。我这差使既是领了圣旨的,就该好好做。您也不用担心我,再难得时候都熬过去了,如今,也没什么人能够让我受气。”
这话是实话,如今那屯军所里的人见了他恨不能绕道走,谁还敢和他过不去?顶多也就是私下里说两句难听的,陈集懒得和他们耍嘴皮子。
“也是,你和你外祖父一样厉害!”燕王讪讪笑了笑,两只手指头黏在一处,来回搓着,他视线一下又一下瞥着陈集,“前些日子,我见到了林九旺。”
陈集眉梢挑起来,林九旺,是当年燕王身边的副将之一。
这人在当年幽州那场乱事里为了保护李孝晖和那批军需而受了重伤,最后军需和李孝晖没能保住,林九旺自己也伤及肺腑,手腕处被人砍了几下,虽说勉强保住了手,但却不能再拿刀了。
又因为没能保下李孝晖和那批军需,林九旺心底有愧,一年后,便告病从军中退了出来,慢慢地便和燕王失去了联络。
陈集记得林九旺是因为当初替李若查李孝晖的死时,卷宗上提过这个名字。
这会儿听燕王提及此人,陈集难免想到那场祸乱。
他抬眼对上燕王的视线,片刻,才偏着头问道,“您想说什么?”
“他老了许多,才五十岁的人,瞧着,像是六七十一样。见了我,只哭,说对不住李兄,对不住幽州百姓,他儿子说,他今年年初就糊涂了,浑浑噩噩的,只说是要来见我。”燕王深吸了口气,再想起林九旺如今的样子,他还是忍不住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