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经很深了,却并不黑寂。
北县一中的操场,角落里几个硕大的高压钠灯发出炽热的白色光芒。
那光芒下各种说话声、呼喊声、通讯设备的滴滴声、液压剪击破器等专用设备的运行声此起彼伏。
太过嘈杂的环境,使得散布在废墟上开展搜救工作武警官兵、消防战士、国内和国际上远道而来的志愿者们不得不躬着身体,近乎趴伏在建筑的残骸上。
——以确保不会错过任意一点微小的求救讯号。
生命探测器有是有,但数量很少,大部分志愿者只能靠耳朵搜、眼睛找。
“现在是凌晨3点25分,北县一中三百多名被掩埋的学生截至刚才已经救出一百五十多个,剩下的有……”来自西桥医院的急诊科骨干桂丽对着摄像头说。
她目光扫到镜头外正对着自己使眼色的电视台记者,稍作停顿后,心领神会的略过原本想说的学生遇难人数,转而说:“剩下的还在全力搜救中,大家可以看到,战士们已经三天多没合眼了。”
地震发生后的第85个小时,原本该是亲临现场指挥工作的县长接受采访的,但他在几小时前因过度疲劳而晕倒了,送去医院挂水到现在还没回来。
中央派来的负责人又忙着继续指挥救援,没空搭理电视台的人。
反倒是桂丽这个医疗小组长被推到了镜头前。
一共三百多个学生被埋,救出来一百五十多个,没救过来的有一百二十多个,剩下的那三五十个,因为被掩埋得太深,随着时间的推移,获救希望已经非常渺茫。
就拿现场待命的桂丽来说,她接手的上一个学生已经是前一天的傍晚,在那之后,虽然所有人都没喊休息,却再也没有一个学生被救出来。
——某种意义上来说,医疗组确实是目前救援现场最“闲”的人了,并且只会越来越“闲”。
“现在请桂医生为我们全国心系灾区的观众们讲解一下,从医学专业的角度来讲,咱们接下来的救援面临着怎样的困难?”记者又抛出一个新的问题。
桂丽神色木然的面对着镜头:“地震后的黄金救援时间是72小时,震后第一天救出来的伤员存活率能达到百分之九十。”
“第二、三天,存活率也有七十到八十。?”
“可是三天过后,存活率会骤然下降到三十以下。?”
“这主要是因为……?”
她的眼神无意中瞟到,远处正有几个“灾民”朝这边走过来。
其中一个女生个子高挑、头发是那种在强光下特别亮眼的雀蓝色,绷着的脸看着有几分不近人情。
“等等!!先别拍了——”
桂丽突然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不等摄像师反应,就猛地冲出镜头范围。
还好旁边的总台记者应变能力极强,立刻接过话头道:“现在我们可以看到,那边又送来了几名伤者,桂医生已经过去展开急救了……”
江眺刚进到操场上,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个熟悉的喷涂着“陆军三军医院”字样的野战棚。
她眼皮一跳,有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紧接着就看到一个穿着全套防护服的“大白”气势汹汹的跑过来,高高扬起的手,“啪”的就要给她一耳刮子。
“你跑到哪去了?!你这死孩子!”
——那一巴掌并未真的打到江眺脸上。“啪”是被周聆抬手挡住的声音。
江眺怂怂的缩起脖子,要不是对方口罩摘得够快,她嘴里的“妈”都要喊出来了。
“桂……桂姐姐……”
“你妈都急死了你知不知道?!昨天听说她给一个HIV伤患做手术时,还因为走神差点造成一级暴露……”
桂丽再次扬起手来,作势又要打。
这抓马的一幕,被电视台的实时直播全须全尾的拍了进去。
假如这个年代有弹幕的话,屏幕另一头的懵逼观众们一定会发问:“扇耳光也是种‘急救’手段吗?”
桂丽的第二个巴掌,被还背着倪念,只勉强腾出只手来的薛礼军轻轻松松的接住了。
“别打了,”他看到摄像头,“要打去帐篷里打!”
桂丽回过神来,她这才注意到旁边这名随行的战士背上,驮着一个真正的伤患。
于是,所有人进到野战棚内。
里头好不容易得空打个盹的医生护士们听到响动,纷纷醒了过来。
江眺向桂丽介绍倪念的伤情:“左下肢大面积皮肤、肌肉挫灭伤,腓骨骨折,胫骨后肌腱断裂,好在没有伤到大动脉。”
“这几天有坚持定时杀菌消毒,但是没有别的治疗手段,只能简单包扎一下。”
桂丽点点头,此刻她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命手下的医生把倪念腿上裹了一层又一层的纱布和绷带给剪开,“神经伤到了么?”
江眺一怔,“这我看不出来。”
“我当你多大能耐呢,”桂丽睨她一眼,“吴医生的看家本事你是一点没学到啊。”
江眺抓抓头发,只觉一阵无语,心说我是你带的实习生吗,当场考评是吧?
桂丽检查完倪念的腿伤,又简单处理了一下重新包回去。
从她凝重的表情不难看出情况不容乐观,“小朱,联系一下县医院,让那边腾个床位出来,天一亮就把这个小妹妹送过去。”
又扭头看向倪念:“你的家长呢?还能联系上吗?”
倪念茫然的摇摇头,自从向家里“出柜”,她就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完全断了联系。
“我……可以借用一下你们谁的电话么?”
一旁的小护士立刻把自己的手机递过去。
处理完这个伤重的,桂丽才终于得空再次把注意力放到江眺身上,“你,跟我过来一下。?”
她们所在的野战棚属于大间套小间的格局,外面大间摆满了担架床,用于开展救治工作,里间则是个小小的更衣室,也可以用来小憩。
桂丽带着人进到里间。
她先到角落里给吴丽莎打电话报平安,回来后告诉江眺:“你妈妈说了她那边目前走不开,已经通知你爸了让他过来接你。”
“现在从渝城出发,到这边最迟明天,哦不,今天下午。”
“在他来之前,你就在我这老实待着,哪也不许去知道吗?”
江眺乖巧的点头应承,现在只剩她和桂姐姐两个人了,要是再来一巴掌可就没人帮她挡了。
桂丽见她难得这么听话,语气也软了下来,“行了,现在把衣服脱了吧。”
“啊??”
“啊什么啊,我看看你的伤。”
她早就注意到了,江眺露出来四肢全都缠着绷带,尤其是那十根手指头,一直被包到指尖上。
活脱脱一个埃及在逃木乃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