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骜本意是等第二日天亮后阳气上升后再去,没想到母亲已经完全乱了方寸。
王政君一路催促,马夫快马加鞭,不消两炷香的时间就到了。
王莽正在处理丧葬用度,听家奴报说太后前来,赶忙往外走,不想王政君在宦官的开道下,早就进得中庭。
王莽正准备稽首行礼,王政君挥挥手,示意作罢。
“我的兄弟,你也要离我而去了吗?”王政君进屋后,看见王音已经气若游丝,面如枯槁。
白天刘骜前来,王音已经是用尽全身力气睁开眼睛了。
王政君今年五十五岁的高龄,经历多次生离死别,她似乎已经习惯了,但是面对才四十出头的小兄弟,她还是忍不住嚎啕大哭。
哭了一会儿,在众人的安慰下,王政君料理完丧葬之事,就打算在正房中守着王音过夜。
王莽大惊:“太后,自古人之将死,其气最阴,车骑将军已是弥留之际,太后年纪已高,不宜在此久留!太后乃万金之躯,若是不小心中了祟异,大汉之殒也!”
“不碍事,我自家兄弟,怕得什么!”王政君毅然决然地说,“车骑将军乃是人主之舅,哪个不开眼的鬼怪夜叉敢来胡闹!”
王莽见王政君面有愠色,不敢再说了。
搬来木榻,吩咐七人守候,留下七盏灯柱,为王音乞禳,做好后,王莽带着闲杂人等出去了。
王政君心力交瘁,哭地也有些累,给王音念了一段祷词后,不久就睡着了,只留下七个道士守着烛火。
到了丑时,刮起了冷风,王政君觉得有些寒冷,便翻了个身,往上拉了拉锦被。
突然,她看见王音起床了,面貌和往日一样容光焕发,轻轻地走到她的榻前,而另外七个道士,则都跪坐在地上打盹。
“太后,臣日有阳君来看,也有国凤来顾,万分感激,不得已惶恐受之。”
“都是自家兄弟,说哪里的话?”
“臣现有几事需要禀告太后,望太后深思之。一,汉之国祚,已经绵延近一百九十年,大夏绵延近五百,殷商福至近六百,大周则八百。而秦则只有十四年,夏商周之所以时间绵长,实则因人主有为,元帝懦弱无能,现今天子又骄奢淫逸,天谴不止,大汉已走向下坡路,我刚问过阴司,只说大汉恐不长久,败亡之象已生,臣不忍汉室衰微,所以恳请太后好好教导天子勤政爱民,体恤百姓,或许还能有得挽回。二,天子无子,恰好印证将亡之兆,望太后多让天子恩泽群芳,早日诞下龙种,延续正宗血脉。三、赵皇后此人心胸狭隘,现为国母,狠毒之心已经昭然若揭,这也是汉家终有此一劫,请太后对其时刻提防,切勿让其权倾后宫,否则汉室无救矣。四,子侄王莽,谦逊卑恭,礼贤下士,望太后让其充当大司马,非此人不可匡汉室未来之乱,但王莽此人素有大志,恐将来非人臣所能制,太后用之也当制之。臣思虑匆忙,恐不周也,太后多多费心。臣命有此劫,难逃矣,忆往昔同屋下嬉笑打闹,好不快哉,今日却未承想阴阳两隔,实为凄怆……”
王政君越听越不对劲,连忙打住:“弟,你不是现在好好地嘛?”
王音默然,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只说了一句话:“姐姐,思念之语言之不尽,望姐姐保重凤体,臣走了!”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走到了屋外,飘然而去。
王政君赶忙去拉王音,伸手蹬腿之际,醒了。
屋内七个道士慌作一团,原来一阵大风吹开了木门,恰将七盏烛火全部吹灭。
王政君才晓得是王音托了一场梦。
“王音殁了!”王政君想起刚才弟弟对自己的殷勤嘱托与音容笑貌,悲伤地不能自已,捶胸顿足地哭喊起来。
王凤、王崇这俩自家兄弟死的时候,王政君不在现场,哭地已经是天昏地暗了。
可这次是自己亲自看护的小兄弟走了,还悱恻地对自己说了那么多知心话,虽然不是亲兄弟,但人辈分最小,得到了宠爱也就更多。
这一次,是王政君人生中哭地最凄惨的一次,这次将她的泪水彻底哭干了,从今往后,王政君再难过悲伤,都是欲哭无泪。
在中庭的王莽听到屋里乱糟糟的,晓得大事不好,于是赶忙进屋,果不其然王音已经毫无气息了。
王音死因蹊跷,王莽生怕在家放置时间过长对众人不利。
凌晨时分,众人匆忙整理完后事,待到天亮,便一齐向墓茔出发了。
刘骜闻听了此事,本想亲自前去,无奈这样做显然是有悖礼制,因此赶紧追谥王音为敬侯,儿子王舜继承安阳侯爵位,提拔为太仆侍中。
王政君本想亲自前去看兄弟入葬,也被众人劝止了。
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王政君心如刀绞,最终狠了狠心,坐辇车回皇宫去了。
许谒这个贱人,如若不是你私用巫蛊,我家兄弟焉能早逝?
看来我大哥当初做得对,将你父亲许嘉削职为民,早就该晓得你一家子没什么好东西!
还有那个许夸,只怪我有眼无珠,让你和刘骜厮守多年,却一个子也不下!
悲怒交加,王政君回到皇宫,大病了一场。
王音死了,谁来做大司马呢?
眼下朝廷可用之人几乎全在王氏手中,刘骜也并非不知道。
换作他人,未必就能协调好朝中大臣的利益关系。
论资排辈,刘骜选择了成都侯王商顶替王音做大司马卫将军。
办完这件事情后,刘骜走到长信宫,想看看母亲的病情。
王政君已经没事了,张氏在里面为她开解聊天。
看到刘骜来了,王政君说:“为母无事,费你劳心!”
刘骜说:“朕这一月忙于母亲子侄继承爵位与加进之事,未能多来,请母亲见谅。我已封王商为大司马,母亲之意觉得如何?”
“好。”王政君难得露出喜意,“除了王家对汉室忠心无二外,很难再找出另外之人了。”
母子寒暄一会,王政君突然打发张氏回内室歇息,她要和刘骜说些话。
“皇帝,你觉得王莽人怎么样?”
“人挺不错,明礼慎言,办事得体,孝顺父辈,礼人优士。”
“你可愿意封他为官,效命于你?”
“朕也正有此意!早先舅舅王凤就对朕说过,只是朕当时伤心不已,加上朝中事多,一时忘了!”
二人说到一块去了,当即刘骜就当着母亲的面下旨意,追封王曼为新都哀侯,王曼名正言顺地成为了新都侯,官为骑都尉。
“还有一事!我想把许夸赶到长定宫,不知你意下如何?”
许家一直搅乱汉心,刘骜此时对许夸已经完全没有了当日的怜悯之心,再加上赵飞燕经常在枕边煽风点火,刘骜甚至对她已经有些厌恶了。
有一次,赵飞燕皇后在后宫冠后街遇见了昔日的皇后许夸。
旧皇后见新皇后,许夸非但没有行礼,反而是目不斜视,径直从赵飞燕面前走过去了。
这显然是不把我放在眼里,赵飞燕自然十分生气,于是就暗中派人秘密调查许夸在昭台宫一言一行,只要有任何可以加害的蛛丝马迹,就立刻上报。
赵飞燕妄图将许夸治死的心已经掩盖不住了。
这也难怪,赵飞燕出自乡野,现在高居皇后,巨大的贫富悬差使得她心理极速发生变化,以前受过的白眼与嘲讽,现在她要再别人身上变本加厉地奉还。
在椒房殿,她的铜匣子里放着笞、皮鞭、斧头,手下人稍微有些不注意,哪里惹到了她,她就会动用私刑。
椒房殿里的宫女日日提心吊胆,打骂不说,一些人甚至被砍掉鼻子与耳朵,赶出宫外。
赵飞燕得宠,椒房殿的用度比之前的任何皇后都高,赶出一些,她就再私自从民间招一些。因此,椒房殿的宫女总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换几副面孔。
刘骜有日在椒房殿饮酒,朦胧之间就觉得一个宫女长得十分娇艳,似有当年王昭君之风。
刘骜就让此女为自己把盏,期间不禁多看了她几眼,并且拉着她的手嘘寒问暖起来。
赵飞燕看见了,当时并没有发飙,而是又连续敬了刘骜好几大爵。
刘骜喝多了,赵飞燕生怕出乱,连忙将那个宫女以干一些小活的借口支出椒房殿,自己则和刘骜颠鸾倒凤去了。
第二天,刘骜险些误了朝会,起来后什么也顾不上,匆忙就走了。
可怜那个宫女就遭了殃,被赵飞燕毒打一顿后,直接砍去双手双足,割去舌头,弃之于市。
刘骜显然没忘记这个宫女,翌日下午又来椒房殿饮酒作乐。
“咦?皇后,上回给我把盏那个宫女呢?”
赵飞燕早就想好说辞:“妾有罪,妾为了让陛下赏遍天下美女,特意不定时日更换几人,不巧将陛下心仪之人换将出去了!请陛下责罚!”
“皇后真是用心良苦啊!”刘骜一听,不但没有生疑,反而大大褒奖了赵飞燕一通。
没过几日,监视许夸的昭台宫的人也回了信:“许夸和自己山东老家的亲人经常通信!”
按理说这也没什么的,人之常情而已。
可赵飞燕何其聪明,想出了一条毒计。
她有天趁着许夸出宫走动时,将许夸宫中的一个经常送信给郎官的小宫女叫到了椒房殿。
“先说好,你若不如实招来,我先打你五百笞!我问你,许夸给其父家人的信中都说了什么?”
宫女早就听闻赵飞燕心肠毒辣,吓得只得哆哆嗦嗦地,颤声回道:“没什么,都是思念亲人,倾诉心情之言!”
“你不说实话!来人,给我打!”赵飞燕厉声说道。
“我冤枉,真的就这些,我对天起誓,无任何虚言!”
宫女挨了十几笞,用力嘶吼着。
“停!”赵飞燕露出不易察觉的笑容,急忙下令。
挨了打,尚且如此,看来果真没有说谎。
“你除了送信,她平日里的书信,你可会描摹?”
“许皇后……不是!许夸自小舞文弄墨,书信都是自己亲笔所写,我也只是端茶倒水间看过几眼而已,许夸字迹清秀,非是我能描摹得来的!”
“哦……”赵飞燕陷入了沉思。
“下次她再让你送信,你将书信直接送到椒房殿来!”
“啊!小的不敢啊,要是让许夸知道了,我死无葬身之地也!”
“看你那怂样!我不为难你,你只将书信给我,我三日后原封不动还你,还给你五千钱,如何?如若不答应,逃得了初一,你躲不过十五!”
威逼利诱全都用上了,宫女无奈,只得答应。
回到刘骜与王政君这里,刘骜听到母亲这么说,料想也必定是巫蛊之祸的缘故。
刘骜也不含糊,直接一道旨意顺着母亲的意思将许夸赶到了长定宫。
汉朝自宣帝以来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凡是坐罪的皇后,都是发到昭台宫等待悲惨的下半生。
当初的霍成君是这样,现在的许夸也是这样。
霍成君后来被迁到云林馆自杀,许夸呢?
许夸被冷落始于天象,后来因为她的姐姐暗自下蛊,从而一贬再贬。
许夸多次写书希望能够向刘骜面述此事,即使被废,也想向刘骜解释清楚,不想承受不白之冤。
刘骜忌恨许夸,所有信件一律不读不看。
许夸内心苦楚,只得再写一封信,向家人告知自己现在的处境与悲惨。
就是这封信,彻底让许夸陷入了万丈深渊。
一月后,许夸的书信到椒房殿。
赵飞燕拆开竹简一看,尽是一些皇帝不听自己辩解、自己不受待见的诉苦之词。
显然,这样的竹简内容在刘骜面前是掀不起任何波澜的。
赵飞燕早有预谋,马上让宫中擅长写小篆的三个掾吏前来誊写一封新的书信。
这三个掾吏久在秘书府,以前许皇后得宠的时候,也是见过她的字的。
三人在刘骜赏赐给赵飞燕的无数布帛上练了足足两日,终于在第三天誊写出来了。
赵飞燕拿着新的竹简和许夸的竹简一对照,点了点头。
赵飞燕拿出一万钱,五千给了宫女,让她赶紧将原书信送给邮卒,早日送往山东。
其余五千给了三个掾吏,随后一哄而散。
赵飞燕只等着刘骜前来。
“陛下,您看!”赵飞燕在刘骜刚踏进椒房殿,就迫不及待地喊了出来。
“什么东西?莫非是你家赵钦又娶亲了?”
“哪里。”赵飞燕顾不上和刘骜逗乐取笑,赶紧把他拉到身边,“上月你不是刚把许夸贬到长定宫嘛,她要造反了!”
“不会吧?她一个女子,能造什么反?”刘骜一脸不屑。
“不信,你就看这封信!”赵飞燕说,“她不会造反,保不齐不让家里人造反!这还是一个邮卒不小心骑马掉在地上,才散开的。邮卒不敢再送,被我得知,抢先一步拿到。”
刘骜更衣完毕,这才拿起竹简观看起来。
“父亲,刘骜不听女儿劝解,亲媚妖女与鬼后。上回我托姐姐宫外做法依然奏效,刘骜现将女儿又贬到长定宫,我料想刘骜回心转意已无可能,我许家时代功勋,现在却被刘骜所治。他既无子,当是天意,不如反之,令起朝堂,女儿已经准备好里应外合,只等父亲回信!”
“啊!”刘骜惊地叫了起来,他虽然不太相信许夸有这样的胆量,但字迹确实出自她手,不由地让人不信!
“这个贱人,她果然知情,现在还想谋反!朕几番对她宽恕,她竟如此执迷不悟,岂有此理!”
“来人,传话,将许夜者家族中所有男丁中有官职公爵的人一律除名,罢为庶民,全部给朕调到长安来,朕派人日夜监督之。另外让许夜者到椒房殿来,朕有话问她!”
赵飞燕听到要叫许夸来,一时慌了手脚,连忙说:“陛下,证据确凿,还要干嘛?”
“真就是想问问,作为结发之妻,为何她三番五次要加害于朕?”
看见赵飞燕不高兴了,刘骜以为她是因为吃醋,又说:“皇后放心,朕与她不见面,让她在中庭,我在内室!”
事到如今,还能说什么,赵飞燕坐在刘骜怀里,撒娇等许夸来。
“妾拜见陛下!”
听到这久违的声音,刘骜禁不住想起昔日恩爱,却未曾想被赵飞燕的一个香吻打断。
“朕问你,这封信可是你写?”
说完,让宦官将竹简递给许夸伪造的书信。
许夸一看,大呼冤枉:“妾从小与陛下恩爱,虽未产子,但岂有加害陛下之心,定是有人将我视为眼中钉,打算除之而后快!”
刘骜之前恨许夸恨地牙痒痒,听到这番辩解后,心中更是凌乱。
“行了,别说了,实话告诉你,你姐姐私作巫蛊,本该诛族,今日本该杀你!”
赵飞燕一听此言,心跳加速,乐开了花。
“但朕念你与朕有旧情,已将你家男丁全部削为平民,你以后也不是夜者了,改当中家人子吧!”
杀了旧皇后,刘骜唯恐天下骂他无情无义,这下好了,让许夸当中家人子,这和亲手杀了她也没区别。
刘骜时期的后宫等级是这么区分的。
从上到下依次为:皇后、昭仪、婕妤、娙娥、傛华、美人、八子、充依、七子、良人、长使、少使、五官、顺常、无涓、共和、娱灵、保林、良使、夜者、上家人子、中家人子。
家人子是没有封号的未进御的女子,这意味着已经将许夸从妃嫔中除名了。
许夸怒气交加,当场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