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了半场夏,软风晃了长生梦。
金暮晨未曾想过安流萤这一睡,便是睡了整整三日。
而苏景第二日便已经醒来,只是伤在胸口,不得动弹。
此时此刻金暮晨才觉得,他依旧未能了解到真正的安流萤,那刺在苏景胸口的剑,不多不少,刚好三分,多一分便是会要了苏景的命,少一分便是无法让苏景痛的昏过去。
虽不知为何那一剑刺下去,高丰的魂魄便是会与苏景躯体相离,但是想来安流萤有自己的想法,若非必要,她绝不会伤苏景半分。这一点他早有体会。
金暮晨低头看着依旧躺在那里仍旧毫无知觉的安流萤,伸手探了探她的脉象,有些虚浮,但是一到晚间便变成了极沉的脉象。他对此一无所知,更是不得始终,只是渐渐的明白了,安流萤与他往常认识的人都不同,至少是有些道法的,那些玄极了的事情,她处的平淡,处的理所当然,让他有一瞬间的心慌,又有一刹那的遥不可及。
金暮晨修长的手指轻轻掠过那几位清淡的眉眼,虽谈不上肤如凝脂,脸也有些瘦削,身子更是纤细的不可思议,但是他不晓得安流萤究竟哪里来的力量,撑得起这些人几乎渺茫的希望与未来。
那浓密而又纤长的睫毛,宛若睡着的蝴蝶,一动不动,脸色依旧惨白,只是薄薄的双唇紧紧地抿在一起,慢慢的晕出半分血色。
金暮晨微微叹了口气,收回了手指,起身站在窗边看着外面似乎已经戒严了,安禄山进城已有两日,要是这时候穷奇找到了他们,那么才是真正的必死无疑。
安流萤恍恍惚惚的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暗色萦绕的城池,梦见了白衣翩然的冷面仙使,还有长歌万里,两岸血色娇花,半城荼蘼。
流萤站在黑色城墙下,目光幽远,似乎被沉重的死气压抑的越发不想说话,她浑身冷寂,一身烟青色的长衫着身,头上数着天宫中极为少见,又简单的发髻,暗青色的玉簪绾起了满头青丝。
即目望去,面无表情的长队宛若黑色的游龙,静静的攀伏在地表,逶逶前行。
城墙上只有两个颇难识别的字体,像是小篆,却能识得那两字其实为“酆都”。
酆都,本是传说中的鬼城。
安流萤不晓得自己为何会来这种地方,按理说,未曾有鬼使引魂,她是入不了这酆都之境的,况且只是动用了禁书,倒是不至于丢了性命,来这里报道。流萤振了振袖,缓步往前走去,她站在人群中,与他人面色的死寂不同,倒是目光清澈,神色淡然。
上空暗褐色的云天渐渐扭曲成一个巨大的空洞,黑色的龙头从空洞处探出了一颗巨大的脑袋,不少生魂被吹的东倒西歪,安流萤用袖子遮住了迷人眼的风沙,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随后便听着一声龙吟,在空中回荡着,守城的鬼兵抬头望去,立马躬身跪拜。
流萤看着从龙身上跃下的杏色衣衫的男子,流盼发生姿,言笑吐芬芳。心中忽然就蹦出了一个人的名字,这应是她记忆中极少出现在仙界的延真上神。
流萤微微倾吐了半口浊气,想着好在不是辞凰,若是辞凰今日来了,她怕是怎么也得脱一层皮。
关于之前六陵说的封印,流萤想起了不少,她当年约莫是跳了轮回台,历经几世轮回。轮回台是仙界通往阴界最危险的通道,若非真王以上的修为,从轮回台跳下,基本上都会被送往人间历劫三世,然后通过幽冥司的审判,才能再回仙界。
而他们不过是上仙修为,自然是被封了记忆,在人间浪打浪,风逐风。之前为何跳下轮回台,她是想不起来了,但是想着多少还是与当今身边的那几人是有关的。
在流萤唏嘘回想之时,延真便是施施然的从空旷的地面朝着城门口走去,路过流萤时,他微微侧目,随后走了几步又顿住,扯身回转,细细的看着流萤依旧锋利而又平淡的脸庞,有些意外的勾起了一抹笑容,颇有些惊诧的问道:“这不是隐元上君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还有你这一身修为……”
流萤微微叹了一句,她平日不喜欢逛天界,难为这位基本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上神还能记着她是谁,她颇有些无奈的说道:“本是在人间渡了劫,却不知为何睡了一觉,便是睡回了酆都。这一身修为,暂未恢复,原是人间的劫还未历完。”
延真倒是颇有些理解的点了点头,笑着说道:“原来是这样。看起来这些年你过得倒是不错,还能去人间逛逛,我看东岳这几百年天天忙得焦头烂额的,原来是你不在地府,怪不得大事小事都要他管。不过你这一觉睡得极好,你平日待在地府与酆都的时间,比待在桃山洞府的时日还要长,想来是想家了,梦回时,便是念着回来看看酆都的这些故人。”
安流萤嘴角有些抽搐,她没想着这位延真上神竟是这般能扯,这世上有谁没事喜欢回酆都逛逛的,再说将酆都当家的除了那些从鬼胎便是在酆都的阴魂外,估计也就只有阎王,还有东岳大帝,以及幽冥阴司长薄六陵君,还有判官了。
当然,流萤听说过,延真上神与东岳是极好的朋友,若是出门必是在酆都,若是不在酆都,那便绝对是在自己的洞府。这两人年轻时是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就像当年的司命与上生两人一般。
流萤有些尴尬的笑了笑,也不解释,也不反驳,反正她自己也是不晓得原因的,倒不如找东岳大帝问个明白,至少回酆都这事,他应该是知晓的。
延真与安流萤聊了不多时,城门处便是迎来了一个颇为高大威猛的黑面神,说起来东岳大帝也不是个丑的人,只是一张脸上并无什么表情,而且周身的鬼气还有戾气让他看起来极为威严,旁的小鬼多半不敢直视,而且这人又喜着一身玄色的衣衫长袍,衬得一张脸越发的黑,越发的严肃不近人情。
流萤看着东岳走了过来,随后恭恭敬敬的作了一揖,老老实实的喊了一声“东岳大帝。”
延真倒是不在意的笑了笑,将一双手背在身后,不知何时从广袖中拿出了一株绿油油的苗苗,让东岳的脸色有些开心,但是那脸色变化真的不大,与东岳熟识那么多年,流萤是第一回见着东岳竟然还是会笑的。
东岳看了安流萤一眼,随后无奈的叹了口气,只是浅浅淡淡的说了句:“你们先随我进去吧。”
安流萤没说话,但是跟着延真走进了城,目不斜视的看着前方有些空荡荡的城池,还有些萎靡不振的鬼魂,颇有些诧异的侧头看了一眼同样有些惊讶的延真,两人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底看到了凝重,面色也随之严肃了起来。
酆都的东岳之府倒是静的很,据说东岳府邸还是当初北太帝君为其修建的,原是在地府忙不过来的时候,请东岳过来坐镇酆都,久而久之东岳便是大部分的时间都待在这里。
东岳府邸叫做奠宸长府。
庭院后是酆都独有的长冥柳,一株一株的,长得极好。
长冥柳掩映的回廊亭中,铺了一张桌子,地上还有毛毡铺成的方毯,依旧是黑红色的花纹,不过多数为周朝时期的图案,据说东岳大帝原本是前商周战将黄飞虎,接任了前东岳大帝,所以他极为喜爱商周时期的纹绘,不过今日见着东岳,安流萤便是知道他今日找他们怕是没什么好事。
果不其然,流萤连屁股下的凳子还没捂热,东岳便是接过了延真递过去的绿苗苗,有些唏嘘的说道:“你们一路进来也是看到了,酆都现在整个城池都是这样,阎王回地府处理那边的鬼怪暴动,酆都这边也有不少的阴魂突然就消失了。前些日子,阎王被封印在子都山脚下的穷奇伤了,这些日子一直都在地府养伤,各处都乱成了一片,我也是没办法才找你们来的。”
延真瞅着那株绿油油的苗苗,流萤虽不晓得那时什么东西,但是仙界有句话,延真出品必为上层。意思就是说,凡是从延真上神手中拿出来的东西就不会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