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万里,深蓝似海。
春季的阳光虽总是柔如丝绸,有时却也耀眼而炽热。
数十个受过精良训练的卫士,裸臂坦胸站在阳光下,在路中央分作四五排,腰杆挺直得就像一杆杆锋芒毕露的标枪。
他们每个人都已汗湿全身,口干舌苦,似站在一盆将沸腾的水里,又热又闷。
饶是如此,也没有谁会擅自跑离队伍,到阴凉的地方歇一会儿喝一口水。
他们甚至连动都不会动。
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只要动一动立刻就可能丢了饭碗抑或遭受更严酷的惩罚。
而是因为他们的灵魂已有了一种军人的特质,坚忍不拔,不易屈服,不会倒下。
他们时刻严阵以待,时刻准备抵御和冲锋,这就是他们此生最该做的事。
他们的主人救活了他们的家人,在逃荒到无路可走时是主人伸出慷慨之手将他们纷纷从鬼门关拉回来。
他们必须知恩图报,而现在正是一个报答的好机会。
他们克服酷热的办法向来很简单,也很有效:心静自然凉。
但很多人的心其实一点也不静。
有的人在想着妻子可不要因他昨夜的一句狠话就气得回了娘家。
有的人在想着该给老母亲买一些柴米。
有的人在想正经的事,有的人在想不正经的事。
家里的一两烧酒没喝完,夜间定要买一包茴香豆美美地下酒。
东门边那天手运不佳输了三两银子,明天再踩一脚狗屎去赢回来。
桂香楼老妈子的屁股也够翘,找机会应该狠狠摸一把。
想着想着,都逐渐忘了头顶骄阳的毒辣,心中的静大多时候岂非正是在不静中产生效果?
XXX
陆四爷身心放松地半躺在一张雕花精致的凉榻上,衣服整洁考究,微阖着一双比葡萄还小的眼睛,似睡非睡。
树叶无风而动,树影投在地上、身上,也在轻缓的摇摆。
似已瞬息万变的婆娑树影里,陆四爷嘴角流露出的笑意更悠哉。
舞女扭动着曼妙身姿,仍自翩然起舞。
歌女怀抱琵琶,仍自拨弦幽唱。
阳光照在她们发髻间的饰物上,鲜明地闪着柔媚迷离的金光。
歌声动听,舞姿养眼,让这四野的花花草草也不禁随曲而吟、随色而蹈。
XXX
路的一头,突有一辆黑漆油亮的马车疾驰过来。
车轮马蹄带起的尘烟在阳光下良久才渐渐散去。
马车停住,却因刹得太急,前轮嘎的一声竟有些倾斜,让人看了真担心会脱落。
而拉车的骏马也惊骇得引颈长鸣。
赶车的人倒是犹自神色泰然,举止从容,挽缰安马间已四下顾盼,眼睛陡地发亮。
前方路中央,几十个袒露上身的魁伟大汉,直立如枪,严谨地分守两侧,让出一片场子。
场子里古琴数盏,纤指抚弦,流曲清雅。
更有美艳舞女,迷醉人心。
不远处又直立着一杆数丈高的旗帜映日招展,其势竟比将军的战旗还要气吞山河。
旗上用明亮的金线绣了八个大字,也是威风凛凛,气派不凡,足以震山撼岳。
——陆在前方,留命则往。
意思再明显不过:不留命,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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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命留下,能继续前行的只有鬼魂。
不愿意留下一条命,对方也会强行夺走你的命。
这八个字真是太嚣张。
现在车夫已住,他是准备留命还是——
拼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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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车的人显然已看明白这八个金字潜藏的真实意思。
今天无论走还是不走,前方那些人都只为他准备了死一种结果。
但他毫不在意,身在江湖,这样的局面本就经常遇到。
江湖中人谁不是把命拴在刀口上过日子?
越是嚣张外露,也越容易被江湖中人瞧不起。
他一点畏怯回避的神情也没有,依然坐在车辕安如泰山、稳如磬石。
他已非常明确地看到了凉榻上的陆四爷,对那些纵情眩迷的声色,根本视而不见,置若罔闻。
陆四爷轻抬起一只保养良好的手扬了一扬。
歌乍息,舞乍停,歌女舞女退过一旁,垂下头噤声不语。
那只手又懒洋洋撘回了肥胖的肚子上,陆四爷仍是微合双眼,一团和气,声音没有情感起伏:“昆仑剑客九森,不知我猜对了么?”
“祝贺你,猜得对极了。”
九森的手暗中紧了紧粗糙的缰绳,脸上冷淡得就像戴着个面具:“你喜欢猜谜?”
陆四爷展颜而笑,笑得似一头准备捕食的恶狼,目光中突然满是贪婪:“我喜欢猜世上每一个难猜的谜,这样的人生才时刻新奇,也会让我感到智慧与刺激。我活了几十岁,尚能保持最好的状态,其中最关键的原因,就是我喜欢动脑筋。”
九森道:“可有些谜虽然猜起来容易而有趣,后果却是随时会要人命的。”
陆四爷笑道:“对我来说,越要命越好,不要命反倒没什么意思。”
九森看疯子似的看着他,冷声道:“你不但喜欢猜谜,还喜欢挡路。”
陆四爷道:“不挡一挡别人的路,别人怎么拿谜给我猜?”
他用手轻抚颔下的短须,叹了一口气:“可惜你身上除了名字外,没别的谜再能让我痛快地猜。”
九森愈加冰冷的声音就像一支对准陆四爷心口的箭,更显咄咄逼人:“我向来是个简单的人,既然你现在已猜完了谜,也看出我身上再没有谜,就应该赶紧放我过路。”
陆四爷微笑道:“不可以,你明白那面旗上八个字的意思?”
九森终于出现了鲜明的表情,一种大半用眼神来体现的凶恶表情:“你还想怎样?难道真要我留下一条命?”
陆四爷道:“其实你不留命也行,现在我新创了一个比较容易的法子。”
九森道:“什么法子?”
陆四爷道:“你跟我学学,不妨也猜一个谜。”
他又抬起那只手,轻描淡写地挥了挥,立刻从后面走出两个大汉,一个手里提着酒坛及精美的花瓷酒具,一个却头顶一张香木方桌,大踏步走向场心。
很快桌子已放在他的凉榻前,酒具与酒坛也在桌上放齐,两个大汉干脆利落地做完这些事,垂手规规矩矩地退了回去。
他慢条斯理的从凉榻上坐起身体,伸直双手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九森看不懂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不耐道:“你叫我猜谜,谜在哪里?”
陆四爷仍是不急不躁,认真的倒满两杯酒,温和的笑着:“太阳这么辣,天还这么早,我们先喝一杯消消暑。”
九森道:“消狗屁暑,我可没多少时间陪你这样胡混。”
听他居然骂出了口,陆四爷丝毫没有动容,还是微笑着,平心静气地劝他:“还说消狗屁暑,瞧你这一身的火气,再不消暑,你恐怕就要发疯了。”
他一手拿起一杯酒,对九森笑吟吟道:“来,老哥看你赶这么远的车,风尘仆仆,也算辛苦,先敬你一杯,你不会不肯下车赏脸吧?”
九森冷森地瞪着他,不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