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就像是纺车,吱吱呀呀的纺织着老庄主的思想,错综复杂的思想在苦涩悲凉的讽刺里沉默寡言地周旋,试图找出自己的过错来缝缝补补。
老庄主的一生早已是破烂不堪。
到头来,仔细小心地抽丝剥茧之后,深究根底,只归咎在一个人身上。
一个用污泥浊水染透了灵魂的野种,一个见不得光的野种。
是他,毁灭了张公子原本的平静幸福。
是他,负仇而来,负仇而去。
他终日背负着仇恨,活得沉甸甸又虚无缥缈。
当他来到张公子视野里时,他根本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残缺的生命使他可以在别人面前莫测高深。
他一刀封喉,极少见血。
鲜血与仇恨,无数次诅咒了他。
除了他,没有人再能讥笑张公子近乎断裂的决心。
“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全都是那小子的错。”
疯女人让张公子看出父亲的丑恶嘴脸,张公子却终于还是不清楚当年在寒风肆虐的荒谷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是父亲习惯性的突生邪念,奸辱了月牙先生的爱女。
张公子只认定,不管怎样,父亲就是父亲,就是那一座巍峨雄奇的山。
没有父亲,就什么也没有。
张公子看重父亲对自己的影响,难以摆脱父亲的影响而活得自由自在,活得充满希望与价值。
他不允许别人轻易霸占这座山,事实上,燕归来未出现以前,他压根儿就想不到那方面去。
他觉得自己大可安枕无忧地永远享受着父亲的荫庇。
他咬牙切齿,声音低沉沙哑。
对于失去的,谁甘愿装作从不曾拥有?
丫头忽略了他的怨恨。
尖锐强烈,几欲破壳而出的怨恨。
她也在若有所思:“那小子是谁?燕归来?”
张公子的目光飘飘摇摇到了天际,突然冻结。
残阳就要毫不保留的熔化。
熔入大地万物之间袅袅向上蒸腾的潮气里。
他坐着,呆如木鸡,神思凌乱,心中浮动的往事七零八碎,很难集中。
他仍沉沦在纷繁驳杂的情感里,无力自拔。
他内心是一滩黑臭的淤泥。
丫头的声音浅浅印着一份乐观与温顺,静静围绕着溪前花丛间木然枯坐的张公子。
她笑脸盈盈,依偎在他身旁,千方百计地用自己辛苦伪装出的激情去感染他,要他彻底远离抑郁痛苦的回忆。
然而她声音最终组成的话语,却冷冰冰地伤人:“近年江湖中就有这么一个燕归来,手执一柄黑色快刀,所到之处,势必卷起一阵血雨腥风。”
张公子听着她说话,表情淡漠,像是裹了一层虚幻迷离的烟雾。
他耳际不仅是回荡着丫头的话音,还徘徊着一个人拔刀割喉时笑声的快意,眼角对准了前方的一丛野花,却又浮现了一个人面无表情从死者身上抽刀而起时的病态。
那种病态呈现的颜色是骨灰白,死气沉沉的白。
眼睛和耳朵都进入幻想,心中也不由自主的闪动着鲜红血光。
那是他的血,高空的月光狠狠砸落,惊散幻想,一时间眼睛发黑,耳朵嗡鸣。
独留心中的血光被月光持久纠缠。
他更漠然,目注随着夜色扩张而渐暗下来的溪面。
远天正有一群倦燕归来。
春正浓,燕归来。
脚伸出去,碰触溪水。
小溪似乎流进他的心,淙淙的声音继续渲染着大地万物的寂寞。
燕归来的归来,不是为了追寻春的绚烂与温暖,只是为了喷洒鲜血,吟唱死亡。
他低声的痴言妄语,言语间也流淌着死亡不为人知的秘密,字句皆为隆冬寒夜的冰雕琢而成,不停从他嘴里蹦出。
丫头却似娇花被晶莹露珠滴醒了一夜相思。
丫头噗嗤轻笑。
她还要尽力为他自欺欺人,她的快乐轻松坚强机灵,都是弱不禁风的伪装。
她本已不打算装下去,怎奈张公子的执迷实在太令人心疼。
“回去再说,只当做个了断,今后你是你,他是他,两不相干。”
张公子的瞳孔深处风快地掠过一道寒光:“这次,恐怕会拼命。”
丫头柔声笑道:“没那么夸张,毕竟是父子一场,他不搭理你,导致你离家出走,其间说不清对错,或许你真该回去挑明态度,凡事的沟通不仅要适当,更要及时。”
“他是个残忍的父亲,我恨他,离家出走,不是因为他的冷落,是因为他曾经的所作所为,使家族蒙羞,使我耻辱。我出来十年,却怎么也无法摆脱他的阴影,走到哪里,别人只当我是他的儿子,是栖凤山庄的少庄主。若没了这些身份,我不如路边的一坨狗屎。我迷茫,我到底该做什么才会让别人认可我就是我,我的顶天立地是全靠自己努力,不是靠任何先天的身份优势。”
张公子脸色苍白,表情木讷。
这些话题在以前是可以立即全身心的深深刺激他,可他现在波澜不惊,毫不兴奋。
他已接近彻底的麻木。
对他这种人而言,麻木才是最可怕的。
“反正,总得见他最后一面。”
丫头执意要他回去。
丫头知道一个人没了父亲是多么悲哀。
她想自己心爱的男人有个完整的家庭。
可惜张公子还是厌倦了:“最后一面,不见又何妨?”
他已经什么都无所谓。
XXX
天畔浮着几片云,晚风就像怨妇般吹过去,怎么也吹不散。
那些云上面,镶刻了夕阳的记忆,久久褪不尽日暮的哀愁。
再看对面的槐树已经有叶子飘零。
落叶总要归根,浪子呢?
流浪漂泊如叶子飘零的人,心中至关重要的究竟是脚下走不完的漫漫长路,还是远方模糊渐无概念的故乡?
XXX
丫头收住月光下花瓣一般妩媚动人的笑意,绷着一张冷脸,极少有的发出娇嗔:“没想到公子对自己的父亲都这样无情,以后更不消说怎么对我这个外人,我果然是眼瞎分不清好歹。”
相依相偎近两年,这是丫头说过最冷绝的话。
丫头恨铁不成钢。
她一面说着,一面就怄气的背过身去,似坚定的也要冷落一下张公子,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可以明晰事理,在回家这件事上做点妥协。
但她当真不懂,此时的张公子什么也不怕,单怕一样,那就是别人尤其他现在身边最珍惜的女人刻意对她的冷落。
张公子明明白白的听着,在她背过身去的同一瞬,他脸色刷地一下白了。
苍白,僵白,冷白,惨白,白无血色,似被涂了一层厚厚严霜,似脱了皮肉,成为骷髅。
他心中没有刀绞剑刺般刻骨难忍的痛,只有翻滚不息的炽热怒火。
冲喉的怒火烧得他口干舌燥,烧出他的病态。
却又很快被他伪装良好,毫无破绽。
他是个人精,是个深藏不露的人精。
包括对丫头的挚爱,他也是布满心计。
他的手摆布在虚空,是迟钝的,犹疑的,似乎正在涂着色彩,借以趋避那逐渐固定的光线。
他缓慢的收拢五指,捏作拳头。
手背一根根骨骼是显而易见了,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消瘦。
骨节就那样凸出,像是努力要挣破云层的月光。
他额头上,一种挥之即去召之即来、时而飘忽、时而难缠的懊悔已变成了沟壑般的皱纹。
终于他伸手将丫头拉回怀里。
他说:好吧,这次就依你。
丫头仍气呼呼地嘟着嘴:“依我什么?你的家事,干嘛依我?”
张公子笑了,丰富多彩的笑了。
他要丫头知道,爱情里的男人,各方面都是丰富多彩的,有回环余地的。
他要丫头知道,心有爱意的男人,各方面都不会做懦夫,尤其对家人。
XXX
冷夜。
冷月冷星冷风。
冷刀。
冷刀的刃锋上,远古地,不容置疑地,难以置信地,惊艳地,凄绝地,寂寞地,安静地,凝结着几串珍珠般晶莹剔透、圆润沉光的血泪。
如珍珠的血泪,也如珠峰之巅冻得僵裂的岩石。
血泪将滴未滴。
生命悬而不决。
谁的刀?
谁的血泪?
谁的一场梦久久在眼角诗情画意?
刀无名,血泪无声,大地无情。
一个人双膝沉重,山崩地陷般跪了下去,撞击出闷闷的一声。
终于有了声音。
那个人跪在坚硬不平的石子小径上,一蓬灰尘,奄奄一息的从膝盖下微微腾起。
那个人是父亲。
燕归来的父亲,张公子的父亲。
张海出,张庄主,栖凤山庄。
刀夺走的,不仅仅是他的生命。
还有他用几十年的艰苦奋斗换取的辉煌。
他的辉煌绝对已比生命更不容侵犯与抢夺。
为了辉煌,他曾经无数次堕入死亡的深渊,尝着死亡的滋味又痛苦地绝地重生。
但为了生命,他不会心甘情愿地毁灭自己的辉煌。
他不想死后的自己没有丰碑,他不想自己死后变成人皆唾弃的野狗。
他不想臭名昭著。
死亡降临身前,他更注重脸面。
在咽下生命的最后一口气时,他已什么都没有。
包括他一直毅然以为永远无坚不摧与天地同寿的——辉煌。
他实在想不到,其实辉煌就是生命,若无生命,再无辉煌。
任何人都只能成为滚滚历史大河底沉积的泥沙,永远不为人知,即使河枯露底,一体泥沙,千万灵魂,谁也分不清谁。
他的血流出咽喉,一如年轻时的热烈。
可他剩下的,不是热烈的勇气,而是一声叹息。
长如一生的叹息。
没有味道,没有色彩。
苍白空洞,假得可怜可笑。
叹的,已不是生命的消散,已不是辉煌的坠落。
叹的,只是一叹。而已。
XXX
偌大的院子,热闹而开怀的人,数不清有多少盏各种样式的灯笼正将夜晚营造得流光溢彩,美不胜收。
一切是为他的声名德望而来,为他的地位荣誉而明。
酒席间,呼卢喝雉,猜拳行令,院子里满是欢声笑语。
正厅一个够大的烫金寿字,闪耀着他毕生引以自豪的辉煌事迹。
如今虽已年迈体衰,英雄迟暮,可精力却和壮志凌云的年轻时一样充沛,惹人钦羡。
他正笑吟吟地目不暇接地关注着今夜为他而筹备的这一切。
万春楼的姑娘在厅尾的波斯红毯上奏出一曲悱恻缠绵的红豆。
红毯上的红豆使他生命焕发新机。
使他生命在迟暮时既柔情似水又风风火火。
对面戏台上是湖园会万众瞩目的名伶,舞过一遍催人泪下的杜丽娘,引起人们的热烈喝彩。
这些都是为了纪念他过早辞世的正室贤妻。
向前来贺寿的客人们表明,他得此今日的光荣,终不忘贤妻当初的全心支持。
表明他不管活到什么时候也会保住对贤妻的一腔柔情。
看到入神处,他也不觉伤怀感慨,忍不住忆起往昔的种种对错,欠下的太多孽债。
他眼角似有一点泪光在静静浑浊。
忽然红豆残落,杜丽娘哑舌。
宾客无不石雕泥塑般寂然。
庄门缓开,灯红酒绿、推杯问盏间,才发觉,今夜的月好冷,风吹在脸上,冷飕飕地直起鸡皮疙瘩。
但一柄划破夜色的刀,比风更冷,冷得瘆人。
刀光惨白,恍如孤魂的眼神,恍如天山池心冰冻千年的一枚玉石。
这柄刀的本身却是完全漆黑。
当刀光映白了院子,无数盏灯笼在刀光的威逼下缩小了气焰时,人们的内心既有惊叹,又有恐惧,更有无奈。
庭院乃至大厅里,没有谁敢发出声音。
刀光起,刀光落,刀光如岁月般起起落落。
人们的瞳孔中只迷离着刀的诗情画意。
人们渐已遗忘了真实的自己,遗忘了张庄主的辉煌。
刀光一共只有七条。
纤细的七条,就像美人的发丝,却又能像阳光般广阔无垠地辐射开去,漫无声息地占满全世界。
但它毫不晃眼刺眼,反倒特别的迷人醉人。
比杜丽娘的舞姿更迷人,比张庄主祝寿的玉液琼浆更醉人。
杀人被演绎成一种精致妩媚的艺术。
刀光一不再,人就立刻断喉。
死,竟也能如此纯净而从容,绝无半点过分的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