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海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的生命状态是由无数女人和儿子组成。
他的女人们就像他的内衣,虽然一件件紧贴皮肉,舒舒服服伴他入梦,有时候甚至可以轻轻松松暖到心里。
可每当一觉醒来,他又要迫不及待的剥下内衣,另换一件。
他的内衣肮脏不堪,天天在换,别人看见的,却一直是整洁光鲜的外衣。
他的儿子们就像他的影子,他越是身正,儿子们的形象越淡薄。
他把儿子全都踩在脚底,看着儿子歪斜的从脚底伸展出去,拉长又缩短,推移变化着直至消失。
他不仅扼杀过女人,也扼杀过儿子。
在一条不为人知的深谷里,布满荒坟,坟里葬着无数女人儿子的骨殖。
他坚信自己已做得万无一失,绝不遗漏。
却不料还有个女人有个儿子侥幸活着,陆续来纠缠他渗透他,自欺欺人的现实终于崩裂。
而他唯一明媒正娶的妻子,唯一名正言顺的儿子,早就在他的一次次遗忘中什么也不是。
连影子也不是。
儿子的突然离家失踪,并非完全自愿,是有外因的,是有外力在推波助澜。
那外因就是父爱,近在咫尺,又陌生的远在天涯。
那外力就是燕归来。
是燕归来的出走最终导致他的主动消失。
那一年,暴雨夜太多太多,接连不断,像是痨病鬼的咳嗽,没完没了。
尽管不是每个暴雨夜都会带来逼债的疯女人,张海出却还是熬得极为痛苦,胆战心惊。
他已经有了挥之不去的阴影,他内心深处已经在不分昼夜的刮风下雨,风雨里弯腰驼背的站着那个眼睛锐利的疯女人。
更要命的事情终于发生。
某天,燕归来悄没声的跑下山。
这可吓坏了老庄主。
又怕,又急。
燕归来就是一颗腐烂的蔬菜,可以轻易毁掉一整块良田的声誉。
老庄主赶紧派人出去找,回头竟严厉责备张公子。
他不仅怕急,而且恨。
他平白无故的一口咬定,是张公子突然向燕归来说了些见不得人的身世,致使燕归来满腹屈辱,不肯在山庄里多留。
一天,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恶语责备。
半个月,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深居软禁。
一年, 燕归来没找回来,张公子得到的是藤条暴打。
张公子伤痕累累,像个时刻等待被斩首的死囚。
不错,他蔑视过燕归来,仇视过燕归来,冷言相向过燕归来。
燕归来的出走,可能真是他的原因。
但父亲凭什么为了一个野种而折磨名正言顺的儿子?
羞愤难当,张公子终于在某天也出走。
他走后不到半个月,燕归来就自动回了山庄。
像是刻意避开他,要逼他走,鸠占鹊巢。
虽然他们同父异母,可在张公子眼里,他们绝不是同类,体内绝没有流淌一样的血脉。
野种回来,名正言顺的儿子却一去不返,十年杳无音信,如春天的残雪般静静消失在迷茫天地间。
父亲还有一个儿子。
野种归野种,毕竟是自己的骨肉。
但他继续面对燕归来时,比以前更觉空洞虚幻。
什么都离他远去。
亲情,爱情。
唯独虚荣还在死撑着。
他现在要虚荣干什么?
他荒淫了一辈子,贪婪了一辈子,自欺欺人了一辈子。
他终于明白自己原来活得狗屁不如。
仆人们蔫头耷脑的做事,燕归来形同陌路的度日。
眼里是一场空,空荡荡的庄院,满院的凄风吹起,数不清的枯叶围绕着他,围绕着一具同样空的躯壳。
枯叶在旋转飘飞舞动,与他也形同陌路。
连枯叶的寂寞,也无法与他和谐相融。
他与整个世界彻底格格不入。
他时常在院里咆哮:“人呢?怎么没人打扫院子?”
但看见别人拿着扫帚跑来,他又咆哮:“滚,都滚开,谁敢打扰我,就让他好看!”
仆人们纷纷议论:“老庄主思子心切,已经疯了。”
岂料他现在的耳朵特别灵,仍歇斯底里的朝着他们咆哮:“谁敢说我疯了,就别待在我栖凤山庄。”
他也时常踱步到燕归来的窗外,窥看燕归来的背影。
他发现燕归来竟有了一柄刀,一柄寒光闪闪的无鞘快刀。
燕归来每天练刀,刀法进步神速,短短一年已臻化境,出神入化如凤浴火,气势非凡如龙穿云。
老庄主吓傻了。
他只能在燕归来身上刀锋上看见无穷无尽的仇恨。
燕归来自动回了山庄,却带着一柄刀,他将父亲的家园变成练刀的武场。
或许他是认为,只有在这里,才会获得足够的动力以催发他尽快领悟刀法的神髓。
仇恨本就是一种可怕的力量。
是谁教了他这刀法?
他是月牙先生的孙子,离家出走的一年半,难道其实是在月牙先生那里学刀?
月牙先生也不肯善罢甘休,也藏着别的复仇计划?
燕归来的刀光越来越寒,老庄主的心也越来越寒。
突然有一天,燕归来提刀奔入后山的竹林,老庄主紧随而去。
“放下刀,不许再练了!”
张海出又开始咆哮。
燕归来置若罔闻,专心练刀。
张海出只好动手阻止。
可一招两式间他就惨败。
他刚动手就被燕归来急转的刀锋逼住咽喉。
要复仇,那天已是绝好机会。
机不可失。
燕归来却不将刀锋更进半寸。
刀锋收回,燕归来自顾自的继续练刀。
老庄主泄气,崩溃,瘫倒在地,久久爬不起来。
他哭了,大哭一场,痛哭流涕,哭得嗓门都哑了。
燕归来依旧是置若罔闻,野种的心终日被仇恨屈辱层层紧裹,是不会有慈悲的。
就算是惊天动地的变故,也无法触及他人性的柔软角落。
他活成一柄刀,活成一块坚冰。
他活得锋利而冰冷。
老庄主突然渴望见到张公子。
燕归来没来之前,张公子敬爱他这个父亲,为他自豪,对他无事不从,无话不听。
可燕归来来了之后,他淡忘张公子,燕归来离家出走,他又接连把心头怒火发泄到张公子身上。
张公子被他的怒火烧得伤痕累累,体无完肤。
张公子还会认他这个父亲么?
黄昏,他总算站起来,跌跌撞撞的走回庄院。
奴仆们不做事,不知道做什么事才是对的,才不引起他的咆哮。
他看着奴仆们,曾经忠心耿耿,曾经对他只有敬畏的这群人,现在都变成贼头贼脑,变成胆小鬼。
他看着这群人在他身边躲躲闪闪,战战兢兢,悲哀中突觉好笑。
他真的放声大笑。
笑出泪花,朦胧的泪眼中,这群人扭曲得更显滑稽。
他想赶走所有人,包括燕归来。
可他知道,他赶不走燕归来。
即使赶走庄内最后一只苍蝇,也赶不走燕归来。
因为他已坚信燕归来是来复仇。
燕归来今天不把握机会,就表示他还有更复杂可怕的计划。
老庄主不愿多想,他头疼。
痴痴呆呆的头疼。
头疼欲裂,生不如死。
人生空虚,活着无趣。
老庄主准备懒洋洋的等死。
等着燕归来终于肯杀死他的那天降临。
奴仆们已和他的故事毫不相干,木偶般一天重复着一天,活得千篇一律。
这群人只求温饱,只求有处居身,不再管老庄主的心境有多么糟糕。
不再管如此糟糕的心境是多么危险。
老庄主给了张公子冷落,世事轮回,因果报应,现在他也尝到受人冷落的痛苦滋味。
一种矛盾,一种讽刺,杂乱无章的纠缠着他,锐利如刀的切割着他。
他没有尊严,连虚荣也支离破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