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是不是已喝够?
是。
时间不早,我不想再等到夕阳下山。
我也不想。
所以我们可立即开始。
是。
你的刀呢?
等我放弃酒杯后,必会紧握刀柄。
很好,我的剑也绝不让你失望。
XXX
风,有风,声,无声。
翠竹青山,白云流水。
飞花落叶,暗香幽幽。
静。
也许安静,也许宁静,也许沉静,也许平静。
也许死静。
天地间只有一个人静静静静静地对峙着另一个人。
背景如梦,逐渐模糊,逐渐空虚,逐渐迷失。
万事万物皆已绝情。
刀呢?
刀在。
剑呢?
刀的精魂一刻不死,剑就永恒存在。
剑出匣。
精钢百炼,闪烁着死亡的冰寒眼神。
刀出鞘。
雪亮锋芒,凄艳艳的血如雨纷扬。
生死两相忘。
刀在手,剑在手。
人在持久对视。
他们的表情都是极度冷静而镇定。
冷静如冰,镇定如石。
仇恨早已在他们之间深深割开一条血未干的伤口。
纵然凝聚了原本凌乱的思维,人也再难欢笑。
风吹过,花飞叶落。
落下流水,有情无意,随波远去,像一种腐烂的规则。
阳光耀目,闪在瞳孔边缘,足底尘埃散,人忽起。
人动,有风无声中,轻灵,飘然,渐入迷,入朦朦胧胧的一场梦,身影支离破碎。
人非梦,梦太危险,人格却更卑微。
梦痕千丝万缕,飞逝于记忆的角落,藏匿在生命的终结。
人突以一种鹄立泰山之巅、傲视群雄、独领风骚的气质撕裂了现实。
现实萧索,荒凉。
故此,剑也破空,剑光电掣,如麦芒如匹练。
刀光闪,剑光闪,刀光灼,剑光灼,刀光怖,剑光怖,刀光敛,剑光敛。
视线在晃动在颠倒,刀光扎痛视线,剑光抚慰视线。
剑光切割视线,刀光连接视线。
刀与剑在没有定数的视线中忽客忽主忽正忽邪。
说时迟那时快。
说时迟,那时快。
迟,快。
剑毕竟迟了一分,刀始终快了一寸。
刀陡转,转回,斩断剑的所有退路,封住剑的所有招式。
剑临危崖,犹自毫不怯惧。
剑机巧地闪开了一着凶险。
少年拔足轻盈如燕,飞退数丈,剑锋垂直刺落,刺入大地坚硬的皮肤,以此稳稳支撑身体。
刀绝不放松,继续追击。
比闪电,更夺目更迅速更惊心更致命。
剑又抽离大地,剑锋滑出大地时整个世界仿佛都慢吞吞了。
碎花残叶泥渣,随着剑锋激荡开来,怒溅而起,满空皆是,蹁跹作舞。
刀在半空审时度势,突然看不懂剑锋引发的这段舞蹈。
于是剑锋兵不厌诈,出其不意,击了刀一个措手不及。
刀后退,剑跟进。
慢吞吞地后退,静悄悄地跟进。
温柔地后退,凌厉地跟进。
以静化静。
连草丛里的小虫子也怕得噤声。
只见刀光剑影,瞬息万变,动魄惊心,叹为观止,一阵缭乱,狂草泼墨,别具况味。
刀成了丝竹洞箫,剑成了曲谱词赋,遥听万古波涛,一曲逝一曲灭。
静。
寂。
风,无风,声,有声。
宁。
忽地风起,风啸。
风过处,竹泣声草浪声叶落花开声,跌跌宕宕,经久不息。
如翻江巨鲤,如搅海狂蛟,铺天盖地,昏天暗地,雄浑地撞击人心,一切从痴情升华为无情。
风却已理解不了灵动空远的刀光剑影,难以渲染出画龙点睛的生命之彩。
隐约地,有几只小雀在枝头啾啾细语,如琴弦拨动在纤瘦的美人指尖。
又看见,几粒尘埃飞扬在茫茫虚空,如古老的战车之轮,碾碎在三月烟雨的江南。
现实,薄,如蝉翼,一戳即破。
刀光,闪,剑光,闪,闪电,奔雷,交织纵错,融合。
一眨眼,一须臾,一瞬间,一切成空。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有了诗意,有了寒意。
有了韵律,有了寂寞。
刀光剑光,除了光,只有光,还是光,光耀亮了迷离太久的眼。
已见不着半条人影,已听不着半声刀剑交集的铿锵。
以为末日,以为罪,以为一捧夕阳,泪雨中粉碎。
刀无情,剑无情,人无情,生死抉择,怎容你多情?
一刀,一剑,一丝,一竹,一风吹过,一发,断。
一来一去,一交一错。
归于静止。
风,竹,屋,草地,花瓣,落叶,人,蓝天白云。
又见晴空万里。
交战,一向匆匆,就像某些感情,来不及开始,已经结束。
碎草败叶枯花,零星的在视线里飘飞。
少年仍是紧握剑柄,燕归来仍是紧握刀柄。
他们对立,对视,天地间安宁祥和,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刚才只是婷又一场残梦般的幻觉。
可突然,少年单膝跪地,剑锋深刺地面。
而燕归来的刀锋滑落,落在他的胸口。
少年摇头,苦笑。
连天地都能真切感受到他的身心俱疲。
“我输了,再次输了。”
XXX
这是一场反反复复很多次的决斗。
在少年心目中,这是决斗。
在燕归来心目中呢?
决斗的意思,通常就是必分生死。
可每次结束,都没有谁死。
每次都是燕归来胜。
每次都是燕归来的刀锋冷冰冰地逼在少年的眉睫咽喉胸口。
每次只要燕归来再用一点力,再往前送一寸,刀锋就会直入要害,少年就会立即丧命。
然而每次当燕归来冷冰冰的刀锋在少年的眉睫咽喉胸口处停下时,燕归来的脸上总浮现着一种真诚温暖的笑意。
刀剑已收回鞘中,人却未回座。
他们仍对立着,对视着。
每次结束都是燕归来先开口,问出相同的问题:“为什么不取下面具?”
少年态度淡漠:“我们没有太多必要认识。”
燕归来那种真诚温暖的笑意突然变得苦涩沮丧:“你已来过十几次,与我痛快地喝过几次酒,今天还陪我引吭高歌,这些难道不算是认识?”
少年道:“不算。”
燕归来道:“你次次都看见了我的真面目,你我之间,何不公平一点?”
少年冷笑:“我这辈子最讨厌的词就是公平。”
燕归来道:“告诉我原因。”
少年目光锐利如剑,正享受地一剑剑割着燕归来的尊严:“无需原因。”
燕归来叹道:“好,我穷追不舍地问下去,也没意思了……”
少年突兀地打断他道:“你应该问下去,问我们莫非是仇人?”
燕归来果然问:“我们莫非是仇人?”
他问得竟很郑重。
少年的回答也很郑重:“我们就是仇人,命中注定要终生刀剑相向,尽管现在还没血雨腥风,可总有一天我要击败你,等到那时,我的剑绝不像你的刀那么婆婆妈妈。”
燕归来惘然,喃喃道:“仇人,所以我在世上又多了个仇人。”
少年道:“你也可以说,你就是你我就是我,我们彼此陌生,永不相识,或许会相惜,却不会相知。”
燕归来道:“永不相识,却又是仇人?”
少年道:“这逻辑你想不通?”
燕归来道:“这根本毫无逻辑。”
少年转身,似不愿再面对一种铁的事实,双手微微发抖,明显在竭力压抑着内心的痛苦,语调又开始沉重起来:“我不信世上有公平,我也不信世上有逻辑,出生不久我就受了太多苦难,长大后又走了太多霉运,如今满身是挥之不去的晦气,任凭我日复一日地苦思冥想,也想不出丝毫的逻辑,为何偏偏是我?为何不是你?”
燕归来黯然:“其实我也一样,老是想着太多事情为何偏偏发生在我身上?为何偏偏是我的妻子受那病魔的不休折磨?为何偏偏是我背负了无穷无尽的冤屈?”
少年闭紧眼睛,声音却变得坚定:“最后我能想出的唯一稍微像样的逻辑,就是杀死你,我发誓,这辈子非杀你不可。”
燕归来苦笑:“好,这个目标好,不会到处乱跑。”
少年声音又透出瘆人的寒意:“但我也曾想,万一过早杀了你,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彻底无趣,所以我平常练剑的时候尽量慢些。”
燕归来点头:“我也不想你太急,你当我是仇人,一心要杀我,我却不讨厌你,已很久没人像你今天这样,肯陪我痛快地喝酒。”
少年笑了笑:“你的酒是好酒,不过你喝酒的样子太差劲,洒出来打湿衣服的酒比喝进肚子里的更多。”
燕归来叹气:“我也不知这是为什么,或许我有遗传。”
少年的双手已恢复平静,声音也平静如春水:“刚才与你一起喝酒,突然莫名其妙地觉得你是好人,可我还是遏制不了内心要杀你的欲望,那我算是坏蛋吧?”
他不再等燕归来回应,大步而去。
婷望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也突然莫名其妙地一痛。
少年的背影显得很孤独迷茫。
仿佛他只有走向燕归来,面对燕归来,自己的人生才会散发光彩,条理清晰。
他正在远离自己的人生目标。
他表面上倔强,但内心不一定坚如铁石,性格淡定的人,往往更无法捉摸。
少年太倔强,甚至有些桀骜不驯,别人难以接近,而他的思维,又实在令人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