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风拂面,拂起长发冉冉舞在阳光里,阳光如调散的蛋黄。
这时看来,少年身上又多出一种奇异的浪漫劲儿。
他绝对也很擅长给自己的情人制造惊喜与奇迹。
他绝对也是个世所罕有的好男人。
两个好男人的目光一刻也不离开对方的脸。
虽然一个的脸是真脸,一个的脸是面具,但燕归来似乎已能轻而易举地看穿面具,观察到少年真脸上最细微之处。
他衣着干净,看不出卑微的怯懦也看不出高贵的傲慢,只是一种亲切平静的温文尔雅。
他手中紧握剑柄,却像是握着折扇书卷,满身的书生秀气。
可他另一只手拿起酒杯时,又像是一个出京游玩的花花公子。
他的手指触碰在白瓷酒杯上竟显得有些浮躁轻佻。
他拿着酒杯的时候一定不比拿着剑的时候少,或许他拿着剑之前就已每天拿着酒杯寻欢作乐,他是一个擅长享受的年轻人,养尊处优的年轻人,尽管已在他身上看不见丝毫高贵的傲慢,但他双手保养得细嫩白洁却分明表示着他最真实的生活状态是什么样。
他不适合动刀剑,然而他手握剑柄的力道却似比燕归来手握刀柄更要稳定。
他心意坚决,战意充沛,这些方面燕归来都自愧不如。
是什么令这样清秀宁静的少年坚决拿起了剑?是什么令他在和燕归来四目相对时充沛了战意?
燕归来突然觉得在他的目光注视下,自己已苍老颓废,远远落伍于这个时代。
可今年燕归来不过才三十一岁,正当壮年。
燕归来不禁摇头苦笑。
他立刻想起月牙先生上次临走时,就曾这样对着他摇头苦笑。
这种摇头苦笑充满了苍老的无奈之情和颓废的孤寂之意。
摇头。
苦笑。
立刻又点头,微笑。
立刻苍老的无奈之情变回了气定神闲,颓废的孤寂之意变回了安详诚恳:“你不负我望,终于到来。”
少年道:“你已等我很久?”
燕归来道:“一天一夜。”
少年道:“昨夜你没睡?”
燕归来道:“想着次日有贵客来临,我总会像小孩子般亢奋得怎么也难入眠。”
少年道:“你甘愿为一个素不相识、身份不明的人,苦等这么长的时间?”
燕归来道:“等一个值得等的人,和爱一个值得爱的人一样,需要最起码的相互信任,却无需太多复杂的理由。”
少年默然半晌,淡淡地问:“爱一个人应该是无私的,等一个人呢?”
燕归来道:“等的目的并不重要,既已等到了,又何必计较等的过程?”
少年道:“你不计较等的目的与过程,你只是认为我值得等。”
燕归来笑道:“人生一世,可贵的岂非正是值得二字?”
少年突地仰面大笑。
热烈的笑声竟又渗透着一丝丝凄凉,让人听了忍不住热血沸腾也忍不住悲从中来。
究竟悲从何来?何故有这一丝丝凄凉?
他低下头,凝视着手里的剑,笑声逐渐低沉逐渐微弱,连目光也开始像秋风落叶般乏力而迷惘。
一阵远山吹来的秋风,一片秋风中飘摇无定的枯叶。
他也摇头了,叹气了。
苍老的无奈之情和颓废的孤寂之意浅浅淡淡地包裹着他。
原来他和燕归来一样是个容易显老的人。
但他再抬起头时,状态依然是镇静稳定,目光依然是锐利倔强。
燕归来早已看出他的自尊,燕归来自己也曾经那么疯狂地自尊过。
燕归来的目中流露出坦率的惺惺相惜之情。
惺惺相惜之情是否就能彻底融化他们身上突然附着的无奈之情和孤寂之意?
但燕归来还是要问:“你为什么笑?”
他不想他们中间产生丝毫的莫名其妙。
少年昂首挺立,就像一棵在凛冽寒风中倔强依然的树木。
他突地特别静,过了良久才又重重叹口气道:“不好笑,真的不好笑。”
燕归来困惑:“你也应该是个不爱笑的人,却在觉得最不好笑的时刻笑了。”
少年不否认:“我不爱笑,你可知道,从小到大,身边跟着多少人天天竭尽所能地要逗我笑,我却没有一次能发自肺腑地笑出声,今天我终于笑出声了,因为我感动。”
燕归来皱眉:“感动?”
感动的人大多只会热泪盈眶,他却笑得古里古怪。
他感动时,心绪是萧索的,是哀伤的,是沮丧的,是矛盾凌乱的,是带有深沉讽刺的。
可是没有谁规定,人感动了就必须哭,不能笑。
无论如何,笑总比哭好。
人生在世,尤其是还要在江湖上,有多少机会可以放浪形骸,忘记一切烦恼,纵情狂笑?
现在连燕归来也想痛快淋漓地笑一场。
他真笑了。
仰天长笑,笑声也是古里古怪,内容复杂,听得檐下的婷也不禁纤眉轻蹙。
男人总说看不懂女人,女人又何尝看得懂男人?
两个男人已经热泪盈眶。
泪湿的笑,交杂着欢欣与苦涩。
这样的笑比哭更令人心酸。
一阵如他们笑声般热烈的酒香也紧随着在竹林里缓缓弥漫。
少年道:“好酒。”
燕归来道:“一坛够不够?”
少年道:“其实我已戒酒。”
燕归来道:“因为你需要握住剑柄的手一直保持绝对的稳定?”
少年道:“在这点上,你始终很了解我。”
燕归来叹道:“其实以前我也如此,可现在我无所谓,世上很多事,你不能偏执。”
少年道:“这不叫偏执,这只是一种信念。”
燕归来道:“我和你不同,你不舍得放松剑柄,我已急于放开刀柄。”
少年道:“你迟早会彻底放开。”
燕归来苦笑:“所以你想趁我还没彻底放开之前,找我一分高下?”
少年道:“不错。”
燕归来道:“可我更想邀你痛饮。”
少年道:“如果你要痛饮了才肯拔刀,我又何妨破戒?”
燕归来点头:“你我不是和尚,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热血沸腾的江湖人,怎能少了酒?”
少年道:“好。”
痛饮,痛快,痛快地饮,饮出痛快。
杯已多余,传坛对饮才算真正的痛快。
酒替他们解释了一切,沟通了一切。
一坛酒,一个姿态,一种眼神,一抹微笑。
只有当痛饮时,隔着面具,燕归来也能感知到少年的微笑。
亲切诚实的微笑,酒果然是少年这辈子最熟悉的东西。
燕归来拿起刀,也要拿起酒坛才心安。
他却相反,拿起剑,就再不敢碰酒。
直到今天,在燕归来的鼓舞下,他总算敞开了心怀,重拾那一份久违的亲切诚实。
但突然,婷又恐慌地产生那种幻象。
总有一天,不是燕归来一刀割断少年的脖颈,就是少年一剑刺穿燕归来的胸膛。
和梦里的情节无异。
难道梦真的要成为现实?
婷很想大声喊,却咽喉梗塞,出不了任何声音。
婷很想狂奔过去,却奈何双脚已瘫,无法动弹。
她只有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恐慌之色。
他们喝得越来越快越急,就像他们是为了不被对方扰乱心神,不被对方看低自己。
他们都在逃避,到底是逃避什么,连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喝进肚的似已不是酒水,而是对方新鲜滚烫的血液。
他们要随心所欲地细细咀嚼对方千疮百孔的灵魂。
坛中酒不多了。
他们不再直接抱着酒坛痛饮。
他们很珍惜仅剩的最后一点。
最后一点,刚好能满上两杯。
一杯端在少年手里,一杯稳放在燕归来面前。
燕归来久久不动酒杯,只又问:“为什么感动?”
少年也恢复了平静镇定忧郁。
他没有因戒酒而丧失酒量,他仍是不容易喝醉。
痛饮不一定就要醉如烂泥。
醉后再醒,只有痛苦,没有痛快。
他轻啜一小口杯中酒,并不立刻作答。
燕归来继续问:“你有隐衷?”
少年端住酒杯和握住剑柄的手一起紧了紧,原本刻板的恶鬼面具上的眉眼五官也似乎起了种微妙的表情变化。
他冷声道:“我只是想不到,这世上居然还有人愿意为我而等一天一夜。”
燕归来终于懂。
孤独。
谁不曾孤独?
当初也正是孤独驱使燕归来拿起刀。
所以也是孤独驱使少年拿起剑?
燕归来内心酸楚。
他低头望着。
望着自己的刀,望着面前的那杯酒。
对于婷,更愿意他拿起那杯酒,从此不再碰刀。
对于少年,却已渴望他立即拿起刀,放弃那杯酒。
酒太容易让人痛快,也太容易让人痛苦。
少年鄙视痛苦。
所以他先放弃自己的手中杯。
可燕归来就在他的杯挨上桌面时,拿起那杯酒。
现在,除了举杯,燕归来还能举什么?
举杯消愁,举刀杀戮。
已承诺过爱人,不再杀戮。
已决定在爱人心目中成佛。
可江湖不容许他放开刀柄,少年更不容许。
那至少该容许他喝完最后一杯酒。
酒面漾出一圈纤弱波纹,碧光泛闪,细细碎碎就像多情泪。
他从未战栗过的手,他始终坚强稳定的手,这时竟开始发抖。
他笑容苍白,举杯向着少年身旁的一片草地:“请。”
酒彻底尽了。
坛空,杯空,人心空不空?
少年猛地坐下,以筷敲杯,引吭高歌。
歌声悲壮,如大漠远去的马蹄:“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早晨还是一头青丝,夕阳西垂时,青丝已成雪。
好一个暮成雪。
有多少精致华丽的诗句抵得过李太白的绝世一叹?
唱到最后,歌声陡然拔起如峰,要再也翻不过去,咽喉沙哑,一阵钻心裂肺的凄凉。
燕归来觉得自己一头青丝真的在他歌声里变成雪一般银白。
燕归来又懂了,他何以突地高歌,何以突地唱起李太白的这首诗。
他只不过在提醒燕归来,岁月不居,时节如流,而有些事情,有些东西,有些信念,却是永远不该放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