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出,鞘空,眼未空,依然凛凛有神,闪动着明朗又沉静的光。
或许那根本不是眼光,那只是映入眼里的一瞬刀光。
猝不及防,人世间最为靡丽放纵的刀光乱纷纷静悄悄慢吞吞地漾过眼角。
乱纷纷如心思,静悄悄如残梦,慢吞吞如回忆。
人,凝立在夜晚的草地上,长久未动。
刀锋,遗落最后一丝寒光,纤细如发,从眼角飘至耳畔。
人于是听见了自己的痴情。
人转向远方,捉摸不透的心已被花苞初绽的灵气柔柔弱弱地裹着。
远方不仅有爱侣,也有冷灭的夕阳。
现实早已漏夜人寂,只听得见风吹竹枝而产生的怨语悲泣,只看得见姿容憔悴的爱侣守在窗口,朝着夜色深处痴痴盼望。
她的视野陡然明朗,她的心陡然剧颤。
她发现两个人的生死对决早已在天地间展开。
原本空荡荡的天地间陡然热闹非凡,一片两片三片……
无数片枯叶飞舞,有的近在眼前,有的远如那年初开的情窦。
任何事物都显得虚无缥缈,最迷离的目光接触到最苍白的风景。
花瓣,草叶,树枝,山峦,河流,峡谷,月牙,残星。
以及万籁俱寂。
在这般既单调又丰富、既质朴又华丽、既真实又虚幻的风景里,突然飞出一柄刀。
飞过花瓣草叶引起了凋谢枯黄,飞过树枝山峦引起了腐朽崩塌,飞过河流峡谷引起了洪水泛滥,飞过月牙残星引起了天昏地暗。
直到飞入一片绝对的空洞,刀锋才开始慢慢倾斜,然后那片空洞就变成眼眸。
黑如点漆的眼眸再也留不住刀光。
无处可留的光芒很容易死去。
一瞬后,刀光就已彻底死去。
这让苦守窗前的爱侣惊叫着泪如泉涌。
刀静了,刀颤抖,刀高扬而起,握刀的人却已目空一切。
情深一往终于沦为目空一切。
他超脱升华,独留下爱侣在人间痛得锥心刺骨。
爱侣不忍继续看了,尽力闭上眼睛。
但很快,一种恐惧逼得她再次睁眼。
这次她看见天地间飞舞的枯叶已全部消失。
白茫茫,真干净。
而对决的两个人也已身影重叠,合二为一。
合成了她此生最爱的男人:燕归来。
在她的迷梦里,燕归来不知多少次被别人杀死,又不知多少次杀死别人。
但不管胜败,燕归来最终必会归来。
归来的有时候是一口冷冰冰的棺材,有时候是一条扛刀独行的黑影。
XXX
梦醒。
她总算醒了。
幸运的是,每次醒来,燕归来都在床边守着,不离不弃。
可她还是忍不住要胡思乱想:你真的可以永远做到不离不弃?
她相信他的爱至死不渝,然而刀上沾染太多鲜血,事情终究会身不由己。
何况她现在的病情日益加重,她即使还肯相信他的爱,也不肯再相信什么永远。
XXX
竹屋从外部看起来小巧玲珑,内部又被婷布置得精致幽雅。
千竿翠竹疏密有致地掩映着,四季都是如此的宁和清净。
又是全新的一天,一束束清晨新鲜的阳光射进竹林,一粒粒露珠点缀在竹身上,薄雾在阳光与露水间游走,乍一看来,真是满世界缭乱的一片朦胧晶莹。
林深处泉水叮咚,轻缓地击响了昨夜迷失在远方的情人蜜语。
熹微晨光也映入半开半掩的窗,把她从支离破碎的迷梦中唤醒。
然而当她每天清晨靠近窗口,推开窗扇朝外望去时,那仿佛没有边际的竹林也和一场残梦无异,特别不真实。
这种不真实更让她惧怕醒来,更让她绝望悲伤。
甚至连每天清晨醒来必看见的燕归来,也越来越不真实。
她头下枕着的绣花枕里满是燕归来亲手装填的花瓣草药,那些馨香的花瓣是为了尽量掩盖住浓重刺鼻的药味。
可她不仅要睡在药枕上,还要一天好几次地喝药汤,不管燕归来再弄多少花瓣,多少蜜糖,也无法将她身上的药味全都压死。
只要她抬头坐起,就必看见枕上又掉了一把头发。
她原本丝缎般顺滑的秀发,现在已经枯萎,像秋天的树叶,每天都会掉很多。
她真怕有朝一日醒来,自己变成了丑陋不堪的秃头。
所以长达三个月,她不敢再照镜子,甚至不敢梳头,不敢自己拿起木梳也绝不让别人帮她。
她甚至不想以后每天清晨醒来,燕归来仍是第一个映入眼帘。
值得燕归来牵挂疼惜的,应该永远是那个乖巧纯真的少女,而不是现在病容憔悴的她。
一种无法战胜的恶魔时刻占据着蹂躏着她的身体。
她每天都感觉生不如死,她彻底成了爱人的包袱。
她萎靡不振地混着日子,不仅自己活得吃力难受,也害燕归来活得压抑艰辛。
她多次试图悄悄自尽,以为只有那样才会让自己脱离苦海,才会让爱人不必继续担惊受怕。
但她每次濒临崩溃时,又强烈意识到,自己若真的死了,燕归来也绝不肯独活。
现在她的生命已经是一种责任,一种唯一可支撑燕归来坚强面对整个世界的责任。
为了燕归来,她必须一天天的咬牙挺下去。
当有月光的晚上,燕归来也总是要陪着她出去散步,然后歇在竹林深处的那眼清泉边。
他总是要将他们过去的甜蜜时光不厌其烦地娓娓道来,他们是怎么相识的,又是怎么相知的,再是怎么相爱的,每个细节他都记得清清楚楚,毫不遗漏,他已经爱她太痴。
他用过去的甜蜜时光来激励现在的她千万别轻易放弃,他们过去生活很美好,未来也会很美好,他们一起乐观地迎向未来。
他的语声多么亲切柔和,多么坚定自信,听着听着她眼睛就不禁湿润。
她眼睛湿润,内心酸楚,她不愿他看见,不愿他察觉,所以眼泪流出之前,她急迫地把头深埋进他怀里。
她狠狠咬住嘴唇,憋着哭声,紧紧闭上眼睛,堵着泪水,而他继续眉飞色舞兴致盎然地讲他们的过去。
活下去,我们一起幸福坚强地活下去。
但乐观的信念真的可以最终击败病魔?
每次他杀人扛刀归来,她都要违心地帮他自欺欺人。
每次她病得痛不欲生,他也要帮她自欺欺人。
不过他帮她时是绝不违心的。
他心里面就是那么强烈盼望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