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和归来的刀法都极具个人特点,别人没有你们那种性格思维,是无法偷学成功的,但现在你们在江湖上都有了各自的冒牌货,从受害者尸体的刀痕来看,他们可谓是已将你们的刀法学得惟妙惟肖,只是火候不足而已。就像一些诗词,照样是个性鲜明,却也有许多较为形神兼备的仿学者。你们不过也和那些诗人词人一样,开创了某种先河,别人依然能跟着葫芦画瓢。”
孟无情懂月牙先生的意思:“我们性格思维上过于微妙之处,别人虽参透不了,但肢体上固定的一招一式是可以久练得像模像样。”
月牙先生点头赞许:“别人学不会你们的骨骼灵魂,要学学皮肉还是不难的。”
他突地皱眉,语气又非常沉重:“然而即便是你们的皮肉,别人不难学会,可要达到惟妙惟肖的程度,依然是绝无可能,除非……”
孟无情凝神听着。
月牙先生脸上露出一种不安之色,本已沉重的语气变得更压抑:“除非那个人没死。”
孟无情忍不住问:“哪个人?”
月牙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似在尽力使自己的心冷静:“一个被江湖公认已死去数十年的魔头。”
孟无情悚然。
月牙先生猛地目光灼如火,字字如刀从牙缝里钻出来,因为在他原有的想法里,单凭这些字已具备造成可怕灾祸的魔力,但事到如今他必须说出来,这本身也像是被一种魔力操纵:“泣血天子。”
孟无情不仅脸上色变,心中也莫名恐慌,然而他从未听说过这四个字。
他当然不可能听说,他今年三十二岁,出道江湖才不过十几年。
这四个字代表的魔头在世上造成各种可怕灾祸时,他还根本没出娘胎。
这些年来,江湖人即使知情也应该对这四个字讳莫如深,不敢轻提。
月牙先生冷笑:“这是一个人的绰号,古往今来武林中最可怕的绰号。”
孟无情目光一凛:“究竟有多可怕?”
月牙先生强忍内心不安,缓缓道来:
“他的可怕,只在于他强到不可思议的悟性,他是个旷古烁今的奇才。
七八岁时成为孤儿,浪迹江湖,许多武林盛会他都去过,即使是一些非常秘密、必须具有一定声望的大人物才够格参与的聚会,他也不曾错过。
他从小就擅长隐匿自己,即便是有一次潜伏在少林慧静大师附近三丈之内,凭着慧静大师的深厚修为,竟也始终没能察觉他的存在。
他看过无数武林高手的比武对决,听过几乎所有当时武林名家的武学论道,极强的悟性让他可以将本该隔阂相冲的武功和谐地融会贯通成全新的招法。
等到二十几岁,他已无敌于天下,而他的悟性也更强。
他可以通过你任何的一招一式瞬间在脑海精准地推演出你的整套功法,将你自己都没有发觉的破绽也推出来。
他甚至可以不用看你出招,只看你的手便轻而易举地洞悉一切。
因为任何功法,不论是内功外功,不论是需不需要武器,练成后,肢体上都会残留一些非常微妙的动作。
那些动作来自思想深处,说白了就是习惯,对于学武之人而言,习惯是最致命的破绽。”
孟无情的心已开始发抖:“但他还是死了。”
月牙先生终于把刚才深深吸进去的那口气重重吐出来:“再给你讲一个武林掌故,你就什么都明白。”
XXX
崛起不久的月牙先生某天被天绝崖的十二长老密邀,前往苏州商讨如何除掉泣血天子。
那时泣血天子已霸业初成,甚至在明目张胆地筹划要举兵攻陷皇都,做真正万人之上九五之尊的天子。
朝廷得悉消息,当然也震悚不已,派出使者去天绝崖求见十二长老,传下皇帝谕旨。
皇帝的意思很急迫,只要十二长老有能力除掉泣血天子,那朝廷的军队就可随便调遣。
十二长老始终高居天绝崖,泣血天子横行的十几年,他们并未下崖涉足江湖,所以不怕泣血天子会偷学到他们的武功,他们的内力修为更是泣血天子一辈子望尘莫及。
但他们为保万一,还是秘密联络了当时江湖上包括月牙先生在内武功品格上都信得过的后起之秀多达十七人。
他们的计划是,先让朝廷的军队去扰乱冲散泣血天子的几千门徒,将泣血天子本人引到他老巢附近的一片高崖上,让他退无可退。
然后由月牙先生为首的十七个江湖后起之秀围攻他,等到他出现疲于应付的征兆时,十二长老再猝不及防地出击,任他多么可怕,任他有天大的本事,也必定一败涂地,粉身碎骨。
这计划进行得非常顺利,最终是月牙先生出刀斩断他左脚筋,令他立身不稳,摔下高崖。
月牙先生也因这一刀达到这辈子真正的辉煌巅峰,成为江湖上人皆敬畏称颂的刀神,地位已仅次于十二长老。
事后整整一年,十二长老组织大批人手前赴崖底大面积搜寻,不放过任何一道沟壑,任何一个洞穴,任何一条地缝,他们甚至顺着崖底的河流沿岸寻到下一个市镇。
然而除了几滩鲜血和一些衣服碎布外,泣血天子已完全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那崖叫金风崖,高数百丈,从崖底望上去,半腰云霭缭绕,恍入天际,崖壁陡直如刀削,何况那崖底乱石密布,草木稀疏,壁上更没有树或突出的大块岩石可承接他突然掉落的身体。
十二长老还专门派了许多擅长攀援的人,顺着崖壁攀上,每分每寸都进行过仔细查探,没有漏掉一个孔洞一条裂缝。
可是依然毫无线索,到现在又已数十年,江湖太太平平,不再听闻泣血天子相关的信息,人们便都认为他确实是死了。
“像他那种人,如果还活着,怎可能甘愿沉寂数十年?”
月牙先生沉声道:“但江湖上突然出现你们的冒牌货兴风作浪,却不禁让我想起他,沉寂数十年,也许是因从高崖跌落,他身体已残损严重,难以再自由行动,所以他只能深深隐蔽起来,借助别人之手在江湖上重新掀起惊涛骇浪。他不仅自己悟性极强,也擅长发掘别人的悟性。即使是一个彻底的傻子,也可在他三言两语的点拨下陡然领悟。钱三爷这种人,虽然富可敌国,没有丝毫的武学资质,但一个人有了太多钱,穷奢极欲之下就喜欢找刺激,就喜欢冒险,只有刺激冒险还能满足他们已在铜臭味里熏黑腐烂的心。这种人是很容易被泣血天子蛊惑。”
孟无情不语,他内心久久震颤,听着那些掌故,竟比现在亲自闯荡江湖更让他热血沸腾。
月牙先生却突地摇头苦笑:“这一切归根结底也不过是我单方面推测,所以我不能就这么直接告诉公门中人。”
孟无情终于再开口时已变得很激动:“您放心,为了我和他,为了江湖,我一定竭尽所能去探索真相,而且我相信您的判断绝不会错。”
月牙先生目色严峻,深深一叹:“我倒是希望自己的判断失误,如果真是那人活着,要再击败他,我也不得不出山。”
XXX
天又亮了。
最近的时间似乎过得越来越急,孟无情不再停留。
他怕自己多停留一须臾也会辜负月牙先生的重托厚望。
月牙先生在他告别后不久,居然就在崖边垂头熟睡,鼾声如雷,很远都能让孟无情听见。
孟无情脚步坚定,内心深处却隐隐泛起一阵苦涩。
他已肩负更多责任,他不知自己今后是否还能一如往常的假装无情。
问题是,他还有没有必要再假装无情。
他突然笑了,很傻的笑了。
他早就得出答案:没有必要。
不仅是现在和以后没有必要,以前也没有必要。
所以他很傻的笑了。
一个本来多情的人,却非要时时刻刻假装无情,世上有比这更傻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