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晨,比以往的任何早晨都要静。
平淡美好祥和的静。
这样静,似乎身上的所有病痛已荡然无存。
似乎她的病不过是一场梦,现在终于回到现实。
婷慢慢睁开眼睛,上天注定般,第一个看见的仍是燕归来。
燕归来的微笑,燕归来的温和,燕归来的亲切,燕归来的自信,都与以往的任何早晨无异。
原来不是梦,原来不是终于回到现实。
她是一而再地回到现实,可这种现实多么残忍,比挥之不去的梦魇更可怕。
突然她发现,燕归来今天的笑容在动摇。
他毕竟也要支持不住了吧。
他本就没必要天天这么勉强自己。
他的假装又如何瞒得过深爱着他的女人?
她早已看透他的假装,却从不打算揭穿他,她不想从一个包袱彻底沦为怨妇。
她只浅浅淡淡地嫣然一笑。
她只尽力地也去假装。
她内心深处更酸楚。
为了活下去,我们都在逼迫自己学会坚强,可我们终于学会的坚强却是这么自欺欺人。
何苦呢?
他们久久对视,多少苦难都逐渐在这对视的宁静里远去,就像春阳融化冰雪,温情充盈整间竹屋。
总是她先说话:“昨晚我又做了那个梦。”
最近她总被那个梦困扰纠缠。
那个梦让她尝到从未尝过的滋味,她说不清是一种怎样的滋味,只是很不好受。
她常常泪眼晶莹满脸惊怖地从那个梦里吃力挣扎出来,当她重新回到现实,也总会头痛欲裂。
她不懂自己怎么一时间反反复复地做起那个梦的,就像是中了毒,让她强烈意识到总有一天那个梦会成为毋庸置疑的现实。
梦也分很多种。
有的梦甘美如果汁,青涩如少年,人一旦飘入其中,往往就会陶醉得不愿再醒。
有的梦枯萎如秋叶,了无生机,阴冷沉寂,人一旦坠入其中,往往急欲逃脱,又总是无处可逃。
那个梦却非常善变。
时而前面令人陶醉后面恐怖至极,时而前面令人压抑后面美不胜收。
可不管怎样,她在那个梦结束时都不好受。
她每次刚要准备对燕归来进一步说说那个梦,却觉得自己根本没必要对那个梦苦苦计较。
反正她也说不清楚。
其实只要一醒来就再看见燕归来,梦中的一切已变得无所谓。
不管活着多么辛苦,燕归来都会第一时间让她明白,他们仍是坚强的幸福的。
他们为了对方而坚强而幸福。
她的心又是一阵刺痛,这可怕的病折磨最深的根本不是她,是燕归来。
她尽力将脸上的笑容保持得更久些,更显得愉快些,但她手指已在微微发颤,每个早晨初醒她的手都难以自如活动。
她多想立刻伸出手,去抚摸他的脸,去感知他脸上的笑容一定比自己的笑容真实。
然而她终于能自如地伸出手,摸到他脸上时却只有满布的皱纹,深陷的眼窝,瘦削的双颊,突出的颧骨,缺乏水分已色泽暗黄的皮肤。
他的目光也浑浊涣散如垂暮老人。
为了守护她,等她又一次平安苏醒,他几乎每晚都睡不安稳。
可他再疲惫,在她面前也要表现得振作,表现得勇敢而自信。
真是个可爱的傻瓜。
她好怕自己先他一步离开人世的那天突然来临。
到了那天,他该怎么办?
他会彻底没了精神支柱,他会彻底崩溃堕落,甚至直接殉情,甚至疯掉?
想着这些,她自己已快疯掉,她咬牙,决心今天无论如何也要说出一起,问清一切。
万一不抓紧机会,就再无明天呢?
“做梦的时候,我失去了太多,但我醒来,又会无比欣慰地发现你还在,还没有抛弃我。”
燕归来面对她时,说出的每句话都是一种深情安抚:“我怎会抛弃你?”
婷柔声道:“我知道,你是个好男人。”
燕归来笑道:“只要你有自信,活下去就不难。”
婷点头:“因为我们活着,已经不是为了自己。”
燕归来扶她撑起身子倚在床头,用一张雪白纱巾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汗:“待会儿我们出去散步,今天阳光很好。”
婷却突然把他的手握紧,恳求似地急声道:“等一下。”
燕归来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轻松:“大懒虫,今天就算扛,我也要把你扛出去。”
她咬着嘴唇,木木讷讷:“我只想你陪我在这里多说几句话。”
燕归来道:“在外面晒着太阳散步,就不能说话?”
婷又急了:“不,必须在这里。”
燕归来脸色微变,沉默半晌,恢复笑脸道:“我去给你准备药汤。”
婷凝注着他,态度更坚决:“我不想喝药汤,我只想你陪我,就现在就这里,多说几句话。”
燕归来再拿起白纱巾去她脸上擦拭,这次却不是擦汗,而是擦她眼角刚流出的泪:“那好,反正我也早已有个困惑,需你解答。”
婷怔住。
燕归来道:“每天早晨醒来,你第一句话都是在说你做了那个梦,可你总不肯多说什么。”
婷的表情呆滞了,恍惚了。
她被他擦干的眼睛又泪如泉涌。
燕归来慌道:“你若还是不肯说,没关系,我……我真该死,我干嘛非要勉强你,我们虽是夫妻,但相互间依然有不可侵犯的隐私。”
她使劲咬着牙,明显是在忍受巨大的身心痛苦:“那不是隐私,不是!”
燕归来忍不住紧紧拥她入怀,柔声安慰:“我知道那个梦令你太痛苦,你需要给自己一点勇气……所以我能等,你也当做我没说过那些话。”
她身体突然勃发了前所未有的力气,挣出他怀抱,情绪激烈,连连摇头道:“不,我本来就决定今天非告诉你不可,几乎每次从那个梦中醒来我都有告诉你的冲动,但我一直不敢,我怕我说出来那个梦就要变成现实。然而我更怕我若再不说出来,就没有机会了,或许早些说出来,还可以挽救你。”
燕归来用手扶着她剧颤的双肩,一时心乱如麻,无话可说。
她却似很感激他的沉默,情绪略有平复。
XXX
那个梦里,有你,有他。
你们的表情看上去都冷极了,冷得让我也不禁全身僵硬。
一阵风吹过,你们的刀同时滑出鞘,目光同时亮如星辰。
你们的动作慢而静,全世界都因你们而窒息。
刀锋映着你们的表情已严重扭曲。
我根本分不出到底哪一个才是你。
接着你们就冲向对方,刀锋立刻砍在对方最致命的部位。
然后我只看见血,漫天飞洒的血。
等到血终于全都散开消逝,那个梦里,你们的身影合二为一。
我不知道你们是不是已分胜负。
如果已分了,到底活下来的是谁。
因为合二为一的你们一步步远去,背对我远去,逐渐模糊。
其实我何必去想活下来的是谁,既然合二为一,就是没有谁死。
你们都胜了吧。
可那么多血,又是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