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奴上身微倾,大马金刀地坐着,搁在膝盖上的手指敲了又敲,耐心渐无。
这人怎么这么能扯?先前可没发现他是个话唠,到底懂不懂何为重点?简直是有史以来话最多的暗卫了。
青丌似是毫无所觉,“直到昨夜我歇在此处,隔墙听到青仲预谋要对您下手,这才着了急。今儿晌午青石来探望,我便托他,若是见着您,定要带个口信。”
医室与净房仅有一墙之隔,习武之人耳力过人,夜深人静之时,窥听到对面只言片语并不奇怪。
看来那日青仲着实气得不轻。不过是几句胡诌的相面之辞罢了,竟有这么大的威力。作为暗卫,连隔墙有耳这种常识都顾不得了。
青奴直起身,语气不置可否,“同室操戈乃是死罪。”
真武营明令禁止结党,也同样严厉禁止内讧。但凡争斗皆因私欲而起,而暗卫拥有私欲,损害的是帝王的利益。小打小闹无伤大雅,伤及性命绝不姑息。
“青仲此人凶性极盛,毫无底线。”青丌双眼失神,情不自禁想起某些往事,几息之后又恢复正常,“单纯莽夫倒是不足为虑,若有青川辅助就不得不慎重。”
“青川曾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设下陷阱借刀杀人,公然除掉了当时同期唯一一个实力可与他抗衡的竞争对手。”
青禹突然开口接话。
青奴向来独善己身,不喜接触探听营中诸人诸事,他却时刻留意着,且特意花了些功夫去了解先批入营之人。
知己知彼,有备无患。
青丌点头,“没错,青川极为擅长杀人于无形,事后甚至不会留下任何证据。”
其实他一直不理解这种人。
他们不过是帝王身后的暗影,既不能显赫于人前,也无法隐贵于人后,一辈子注定与尘世烟火无缘,只能活在阴渠之下,求权意义何在?
亦或许,求权本身即是意义,是这伶俜一生用以为继的动力,是在这世间短暂留存过的证据,是业火燃尽之前最浓墨重彩的一抹痕迹。
气氛莫名有些沉郁。三人心思各异,一时之间相顾无言。
最终还是青奴开口打破僵局:“我省得了,多谢提醒。”话毕即刻起身告辞,势必不肯再听话唠啰嗦半句。
“近日万事当心,切勿逞强。”青禹立在穿堂阶前,身后夜色朦胧,廊下灯火阑珊,将他周身冷肃之气掩去大半,平添几分柔和。
青奴展眉,认真应下。
细作之事暂时告一段落,夜里不必外出,终于能补个好眠,她转身进屋,浑身困倦。
有人安枕,有人辗转。
城东长乐坊内,霓裳楼大堂满座宾客盈门,厅堂中央两尺高的圆台之上,蒙面舞姬水袖翩飞身段曼妙,引来堂下阵阵叫好喝彩。
圆台下最外围靠近门口的一张小桌子前,身着广袖青衣的阿礼垂头敛眸浑身紧绷,无心周遭旖旎,只觉坐立难安。
他对面的玄衣青年神色如常,唇角微扬笑容和煦,本不算出众的一张脸,胜在朗目疏眉气质沉静,与肩头正斜斜挂着的中年汉子对比强烈。
“刘兄,来来,干!”
那汉子瘦瘦巴巴,兀自空喊,口齿含混酒气乱喷,豆大点儿的眼珠子浑浊发黄,高凸的颧骨上一片通红,两只手却泛着病态的苍白。
“阿忠,该回了。”
阿礼眉头深蹙,咬牙切齿。酒菜脂粉的味道交融混杂,闻久了头昏脑胀肠胃翻涌,实在忍得辛苦。
阿忠把中年汉子的胳膊从自己肩上扒拉下来,让其趴伏在桌上,边掏出帕子擦手边问:“怎么处理?”
“不必管他,本就是萍水相逢临时搭伴,曲终人散才是常态,太过殷切反倒显得刻意。”
阿礼说着话率先撑着桌子起身,原本清明的眸子,抬头之际已然涣散迷离,转身时脚步踉跄。
阿忠赶紧摇摇晃晃凑上去搀扶,嘴里还嘟嘟囔囔似是说着醉话。
兄弟俩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出门时被门槛儿绊住脚,差点儿把门口揽客的龟公挤到阶下跌个屁股墩儿。
龟公捂着好险遭罪的肥臀,心里骂骂咧咧嘴上和和气气,尽职尽责地招呼客官下次再来。
二人置若罔闻,迈着歪歪扭扭的步子扬长而去,醉态毕现,活脱脱一对儿酒蒙子。
直到走出坊门来到永安大街之上,才相视一笑各自站好,随意理了理衣衫,疾步往东城门赶。
小姐一定等急了。
都怪阿忠,非要来这花柳之地,恰逢花魁择客,两人被一帮痴汉簇拥在人群里不得脱身,硬是被逼着观完全程。
阿礼暗自腹诽,又默默加快了步伐。
阿忠埋头苦追,感受到身侧突然飞过来的眼刀,一脸懵圈。怎的,追也不行?追也有罪?
及近子时,终于归家。
乡野夜凉,刘萤披着大氅,坐在西厢房的书桌前盘点账册。阿诚敲门禀报时,她正咬着笔头愁眉苦脸。
“不急,让他们先洗漱吃饭。”
怎会不急,这小半日可谓是腹热肠慌提心吊胆。只是等都等了,便也不必争这一时半会儿。
阿诚一走,她再坐不住,起身把桌上的账册拢一拢归置成一摞,又拿起剪刀拨了拨烛芯,心里仍是七上八下。
只是势焰可畏吗?并不尽然。更多应是近情情怯,迷惘不知所措。
寻了七年,七年杳无音讯。她甚至不止一次怀疑过,那人是不是早死掉了。到后来她干脆不再执着于找到人,就只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去做相同的事。
直到她捡回青木,而后突然得知这世间还有那人一个去处,唯一可去之处。
那人,会在真武营吗?
龙潭虎穴她不惧,刀山火海她敢蹚,怕只怕期望落空,从此彻底断了念想。念想没了,人便真的没了。
乱萤光熠熠,行树影离离。纵旧情绵绵,哪堪一别经年。
“小姐?”
刘萤倏地回神,放下手中无意识攥紧的剪刀,招呼门口二人进屋。
“小姐,打听到了。”